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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不屈服


  
  藤田愣了愣:“是个医生,但我父亲是农民。”
  
  老古点点头说:“那你就该明白农民是啥样的。没错,土地就是农民的命,但土地跟别的东西都不一样,商人可以带着货跑,学生可以带着书跑,士兵可以带着枪跑,唯独农民不能带着土地跑。所以,没有人比农民更怕战乱,更怕当亡国奴。因为守着地,就可能丢了命;离开地,还不如丢了命。你说日本人对农民好,我就是从东北跑过来的,日本人在东北杀人就像割高粱似的,留下的人不杀就像留下牛马干活一样。我是农民,可我不是傻子,你们把日本人源源不断地运到东北来,来一个日本人,就分一大片地,那地原来都是我们的,现在变成你们的了。就算你们打下全中国,地也都是你们的,我们不过是干活的。地主不过是从中国人变成了日本人而已。中国的地主至少还不敢随便打人杀人,你们可是啥都干。”
  
  藤田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中国的农民,有中国式的狡猾,果然不错。”他挥挥手,“让我看看中国农民的胆量是不是和他们的狡猾一样厉害。”
  
  老古也被扔到了小刘的牢房里。和小刘不一样的是,老古被打断了右腿,断成七截。对一个农民来说,失去了腿,就意味着失去劳动的能力。行长隔着栏杆看着老古,阴冷地说:“当兵的最怕什么呢?”
  
  第三天,行长被带去了,藤田对他倒是干脆:“军人就是刀枪,握在谁的手里并不重要。大东亚共荣后,你仍然可以是大东亚的军人,仍然有军人的荣耀,当然,升官发财也是少不了的。”
  
  行长更干脆,直接骂开了:“你叫藤田是吧,老子总有一天打到日本去,到时候专门找姓藤田的女人收拾,像你们对待中国女人一样!”
  
  行长回来的时候比前两个人都惨,他全身上下遍体鳞伤,双腿之间缠着止血的纱布。老古扶着他躺下,想看看他身上的伤,行长一把抓住他的手,惨笑着说:“不用看了,小鬼子被我骂急了,把我阉了。”老古闭上眼睛,手却握得更紧了。
  
  接下来的两天,扮成商人的国民党被割掉了双耳,并且用烙铁毁了容。只有工人身上的伤比较少,仅有鞭子抽的伤,他回到牢房里,“呜呜”地哭了起来。老古叹了口气,问:“他跟你说什么了?”
  
  工人拼命摇头,半天才说:“他问我给日本人当工人和给中国人当工人有什么区别,我不敢说话,他非要我说。我说我不懂这个,他又问我如果日本人给的工资比中国人给的高,愿不愿意给日本人当工人。我说,拿刀逼着,肯定得干。他非问我愿意不愿意,我不说话,他就让人打我,打到后来,我受不了了,说愿意,他才放我回来。”
  
  行长冷笑了一声,看看老古,转过脸去不看他了。
  
  第六天开始,小刘又被带去了,这次回来后,他的另一只眼睛也被挖掉了。他平静地躺着,时不时因为疼痛而抽搐。日本人不想让他们失血而死,因此包扎得很好,也用了消炎药物,但就是不给止疼药。
  
  接下来是老古,他的两条腿都被打断了,而且是一段段地打断的,即使一动不动也疼得撕心裂肺。行长因为第一次下手太狠,第二次打得反而比较轻,只是把旧伤口撕裂,泼上了盐水就扔了回来。行长一声不吭,手指紧紧抓着栏杆,一次次地昏死过去。
  
  然而,当那个扮成商人的国民党第二次被带去时,意外发生了,他趁行刑人把他绑上之前,猛跑了两步,一头撞在刑柱上,死了。
  
  消息是工人带回来的,他哆嗦着说,日本人给他看了尸体,还告诉他,只要他发誓会忠于日本帝国,愿意做日本人在山海关里的奸细,就放了他,还给他钱。他不愿意发誓,只是反复地说肯定不会当兵反抗日本人,日本人又打了他一顿,让他回来接着考虑。
  
  行长猛然坐了起来,骂了句:“懦夫!”
  
  老古沉重地说:“算了吧,他尽力了。不管怎么说,他没有出卖我们。”
  
  行长“呸”了一声:“本来就只有八分,现在只剩七分了!”工人疑惑地问:“什么八分、七分?”老古摆摆手说:“跟你没关系,你睡觉吧。”
  
  5。生命价值
  
  半夜里,老古被一阵沉闷的声响惊醒了。其实也不完全因为声音,他腿里的碎骨像尖刀一样刺着血肉,他成天都在昏昏沉沉中度过。他睁开眼睛,看见浑身是血的行长压在染坊工人身上,双手紧紧掐着工人的脖子,工人则在挣扎。工人受的伤最轻,但行长力大手狠,两人僵持不下。老古爬过去,抓住行长的手臂:“放开,你这是干什么?”
  
  行长冷冷地说:“帮我一把,掐死后用他头撞栏杆,造成自杀的假象。”
  
  老古瞬间明白了行长的意思,甚至心中闪过一瞬间的犹豫,但马上就否决了。他用力拉开行长的胳膊:“不行,不能这么干!”
  
  行长低声吼道:“我们生不如死地熬着是为了什么?别来你们共产党那一套,他这条命不值钱,可死了就能值一分,这一分能救多少人你明白吗?”
  
  老古说:“我明白,可我们不能那么做!”
  
  工人脱身后蜷缩在墙角,咳嗽着喘息,半天才能说话:“你们这是干什么?我哪里得罪你们了?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啊?”
  
  老古爬到他身边,看着已经无力而倒在地上的行长,对工人说:“这事也瞒不了你了。我就告诉你吧,咱们里面只有你有可能可以活着出去。但你必须答应我,不能做汉奸,哪怕你嘴上答应了日本人,也不能真的做汉奸,否则,我们四个人死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接着,老古低声把日本人此次测试的得分制告诉了工人,工人听了,愣了半天没说话。
  
  天亮了,小刘没能熬过第四轮的折磨,他死在了刑讯柱上,但他不是自杀的,而是疼死的。那双没有了眼球的眼睛朝着藤田的方向,黑洞洞的,死死地瞪着他。藤田烦躁地挥挥手,让人把尸体处理掉。
  
  老古熬过来了,他也只剩了一只眼睛,全身是伤。而当行长被扔回来时,已经不成人形了,张着嘴冲着老古“呵呵”地笑,满嘴是血,他的舌头已经没了。老古闭上了剩下的那只眼睛,不忍心再看了。
  
  工人又被带走了,行长冲着老古摇头,老古知道他的意思,轻声说:“他不会出卖我们的。日本人会放他走的,他回去后可以去银行报信,让咱们的人知道结果。他还有老婆孩子,不该死在这里,至少不该死在中国人的手里。”行长“呵呵”两声,靠在墙角,呼吸越来越沉重。
  
  当工人被带回来的时候,老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这一次的折磨,让一个前两次只挨鞭子的男人变得和行长差不多了。他蜷缩得像个肉球一样,满脸都是被鲜血混合的眼泪和鼻涕,已经昏死过去了。老古轻轻地拍打他,呼喊他:“兄弟,兄弟,怎么回事?不是说好的吗?怎么变成这样?”
  
  工人微微睁开眼睛,血肉模糊的嘴里发出轻微的声音,断断续续:“不能……让他们打……进去,老婆孩子……山海关,他们……没地方跑。我……值……两分……”说完慢慢地合上了眼睛。老古明白了,他今天肯定反抗得十分激烈,而藤田本来感觉已经到手的两分丢了,肯定愤怒到发狂。
  
  老古只觉胸口一股热血激荡,他爬到牢门边上,靠着牢门,等待自己的下一轮折磨。也许,一切就要到头了,他觉得,自己肯定挺不过这一轮了,死在刑柱上就好了,再也不用受这种折磨了。
  
  半夜里,一阵枪声响起,然后是更密集的枪声,一个日本看守冲进来,黑暗中隔着栏杆冲着三个人开了几枪,然后又跑了出去。随后,一片沉寂。
  
  老古腿上中了两枪,但跟已经承受的痛苦比起来,这两枪几乎没什么感觉。他爬过去,用身子挡住工人,才发现,工人的身子已经渐渐变凉了。他昏昏沉沉地抱着工人,感觉工人的衣服里鼓鼓囊囊的,掏出来一看,是一块已经凝固成黑色的白布,里面包着半个有些干硬、但被血泡软了一个角的馒头。老古紧紧地攥着这半个馒头,昏死过去。
  
  当老古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个担架上,两个士兵抬着他奔跑。事后老古才知道,他被关押的地方离山海关其实并不远,是在一个日本医院的地下。共产党派出了一支部队,在山海关守军的默许下,从山海关出城,扮成土匪袭击了附近的几家医院,救出了一些被俘虏的中国军人,老古他们也在其中。但这支部队并不知道老古他们在执行任务,只知道他们也是被俘的中国军人。
  
  老古被转移到燕京,由于伤势严重,三个月后才出院。他从医生口中得知,当时送过来的三个人中,那个工人早就死了,而行长抢救了三天,终因伤势太重,也死了,只有他活了下来,但两条腿不能走路了,只能靠拐杖轮椅行走。所幸完好的那只眼睛没有感染,保住了。
  
  当老古能行动后,他立刻动身回到了山海关。他拄着拐杖走在古老的长街上,路过了自己当年的杂货铺,现在已变成了一个小饭店。他继续往前走,银行还在,他站在门口看了看,里面都是普通的职员,他看不出哪个像特工。也许,国共两党都知道自己的据点暴露了,同时撤销更换了吧。
  
  老古继续往前走,走到一间染坊门口,他认了认招牌,走了进去。老板听他说完要找的人,拍拍脑袋:“你找老孙的媳妇啊,是在我这儿干着呢。听说老孙是让日本人抓走的,不知道咋样了。那是个好工人啊,能干,老实。”
  
  老孙的媳妇从车间里走出来,身边还跟着一个男孩,帮她拎着一个料桶。老古看着她那泡得发白的手,低头从怀里摸出二十块钱,递过去说:“大妹子,老孙被日本人抓去林场干活了,我们俩在一起干来着。后来林场起火,大伙逃出来的路上,老孙得病没了。这是他攒的钱,让我带回来给你。”女人一只手接过钱,另一只手抹着眼泪。
  
  老古摸了摸男孩的头,从怀里掏出一块白布,洗得干干净净的,里面包着一个还冒着热气的白面馒头:“孩子,吃吧,吃饱了长大个,好照顾妈妈,保护家,保卫咱们的国家。”
  
  看着男孩狼吞虎咽的样子,老古转过身,拄着拐杖,慢慢地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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