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宇初(1361—1410)是明初著名道士,正一道第四十三代天师,著作有《道门十规》一卷,《岘泉集》十二卷,《度人经通义》四卷。张宇初针对明初道团生活世俗化,戒律松弛,修行废坠,道教理论混杂于巫术神异等现象,提出清整道教,重新确立教制教仪。张宇初为了抬高道教的地位,把道教的创始人追溯到黄帝曾向之问道的广成子,殷末周初则有老子,老子在文王时为柱下史,武王时为藏室史。老子所著书为《道德经》,其徒则有文子、庄子、列子、亢仓子等。这里关于道教源流的叙述都是些不确实的说法,张宇初的目的亦不在历述道家传承谱系。值得注意的是他对《老子》的性质的看法,在他眼里,道教最重要的经典《老子》中修齐治平、富国强兵,经世出世之术互有之,所以道教一开始就不专以修身养性为事,它也讲经国治民之术,它与儒家并非绝对排斥,与后世混入道教的巫祝祷祠绝不同。张宇初说:
自秦汉以来,方士竞出。若文、成、武利之以金石草木,徒杀身取祸,遂世称方术矣。外而施之,则有祷祠祝之事。自寇、杜、葛、陆之徒,其说方盛,由后之师匠增损夸诞,奔竞声利,而世曰异端矣。然二者太上之初所未彰显,后之不究其本、不探其源者,流而忘返,眩异失同,则去太上立教之本,虚无清静、无为不言之妙日远矣。凡习吾道者,必根据经书探索源流,务归于正,勿为邪说淫辞之所汩。(《道门十规》)
虚无清静无为不言是道教之本,内外丹道、长生之术、巫祝祷祠皆是方术之士为猎取声利而缘饰增益的东西。在《道门十规》中他首先叙“道教源流”,就是要使入道者明白哪些是道教本来有的,哪些是后来增饰的,哪些是应该发扬的,哪些是应该革除的。这是清整道教的首务。
关于道教经典,张宇初也提出了他的简择标准,他认为,道教经典应能够消除魔障,增广道源,具体说,“元始天尊、灵宝天尊、太上道德天尊金口所宣,历劫相传诸师阐化”的“三洞诸品经典”才是应该修习的,且修习时应当斋戒,洗心涤虑,存神默诵,反对非毁经典和念诵时不存诚敬。
关于持身炼气,张宇初提倡以坐圜守静为要旨,在他看来,道教以超脱虚幻生命,了悟生死正理为本务,道教的修炼目标是所谓“真人”,“真人”应该“积心善行,绝世所欲,不兴妄想,无有染着,不滞有无,永绝生灭”(《道门十规》)。张宇初吸收了元代全真道的修行方法,主张性命双修,他说:
近世以禅为性宗,道为命宗,全真为性命双修,正一则惟习科教。孰知学道之本非性命二事而何?虽科教之设,亦惟性命之学而已。(《道门十规》)
所谓禅为性宗,指禅宗以开显心性使人觉悟为根本目的,参禅虽多方,根本目的皆在悟道。道为命宗,命指肉体,道教以炼气养形,延年长生为根本目的,其法虽亦多门,但总不出内外丹。全真道的性命双修,能够使心涤除思虑,无有染着;使身体筋骨坚固,祛病益寿。且修命以修性为前提,他最重视的是静定之功,认为道教的精髓即在定静,他说:
自上古以来,太上历劫化现诸师之修炼成道,皆自定静之功,庶得道功克就,神通自在。迨宋金之初,重阳王祖师遇钟吕之传,始立全真之教,盖本经曰:养其无体,体故全真。是教则犹以坐圜守静为要。(《道门十规》)
坐圜守静类似佛教所谓坐禅,但不讲禅定时的观想,要求涤除杂念,心无所滞,回到老子所谓“致虚极,守静笃”的状态。提倡修道者在研习经典的基础上,选择山明水秀,形全气圆之地创立庵舍,隐居静修。
张宇初还对斋醮符箓的仪节,道派传人应具备的品德,道士参访云游应遵守的规范作了说明,建立宫观、修葺庵堂、庙产的管理等皆遗有定制。他的《道门十规》对后来道教特别是天师道的修行方向及各种具体仪规起了范导作用,对纠正由道教过分世俗化所引出的种种弊病也起了一定作用。
张宇初是正一道天师中为数不多的有自己哲学思想的人,他清整道教的做法,可以看做他的哲学思想的具体实施。他的哲学思想以道、本、玄三个概念为基础,围绕这三个基本概念进行阐述。
1.道——虚实统一 道这个概念到了明代道教哲学中,已经没有了万物之前的绝对者、万物的产生者这样的意思,而更多的是作为万有及万有存在和运动的总过程。道是即本体即流行的。明代的儒家学者特别是王门后学由于理论重心已转到心性方面,又由于道的含蕴差不多发挥已尽,对它已失去了申论的兴趣。而作为道教学者兼道门领袖的张宇初,却不能回避这个对道教说来属于纲领性的问题。张宇初说:
至虚之中,坱圠无垠,而万有实之。实居于虚之中,寥漠无际,而一气虚之。非虚则物不能变化周流,若无所容以神其机,而实者有屈伸聚散存焉。非实则气之絪缊阖闢,若无所凭以藏其用,而虚者有升降消长系焉。夫天地之大,以太虚为体,而万物生生化化于两间而不息者,一阴一阳,动静往来而已矣。凡寒暑之变,昼夜之殊,天之运而不息者,昭而日星,威而雷霆,瑞而风雨霜露;地之运而不息者,峙而山岳,流而江海,蕃而草木鸟兽,若洪纤高下之众,肖翘蠕动之微,一皆囿于至虚之中,而不可测其幽微神妙者,所谓道也,理也。(《冲道》,《岘泉集》卷一)
这里所说的虚,非绝对的虚无寥廓,而是太虚之气的本始状态。实,即形形色色的具体存在。所谓道即万物生生化化,永无止息的过程。“虚”是具体物变化运动的场所,“实”是一气屈伸往来。太虚之气有升降消长,两间之物有阴阳动静,万有在太虚中的运动变化就是道。说道重在其存在义,运动变化义;说理重在其顺而不妄,实有根据义。
但张宇初也以心为太极,他在盛赞道的广大精微之后,转而论心,他说:
故知道者,不观于物而观乎心也。盖心统性情,而理具于心,气囿于形,皆天命流行而赋焉,曰虚灵,曰太极,曰中,曰一,皆心之本然也。是曰心为太极也。(《冲道》,《岘泉集》卷一)
心为太极,明显是受了邵雍的影响。所谓不观于物而观于心,指把对外物的研究转到反观内心上来。张宇初对道的描述最后归结为“太极”、“中”、“一”等一系列价值概念,而这些概念同时也为心所具有,道与心是对应的,道的存在状态就是心的存在状态。道之虚实合一即心统性情,道即理也就是理具于心。
张宇初对道的阐述是为他的宗教修持作理论根据的,所以在对万有的存在状态进行描述后,紧接着的就是心如何应对太虚中的万物,张宇初说:
凡物之形色纷错,音声铿戛,皆有无混融之不齐,而品物流行者,特气之糟粕煨烬也。人与万物同居于虚者也,然以方寸之微,而能充乎宇宙之大,万物之众,与天地并行而不违者,心虚则万有皆备于是矣,何喜怒欣戚哀乐得丧足以窒吾之虚、塞吾之通哉!庶乎虚则用其不勤矣。(《冲道》,《岘泉集》卷一)
宇宙的本然状态即太虚与具体事物纷纭交错自然顺通而不为具体事物所窒塞。心之本然状态是虚灵不昧而不能不对万有之貌色形象发生反应。万有之貌色形象出入流转于心中而主体不对其起喜怒哀乐之念,则万物形象无窒碍充塞,心保持其虚灵的本然状态。心之用可以周给而用之不尽,这就是所谓道冲。在道冲状态下,心守静一,中虚而渊深,若镜之明,此时即老子所谓致虚守静,归根复命,抱一守中。
张宇初所谓道冲是他所描述的宇宙本体,心之本体。本体是本然的、自然的,也是最符合价值理想的。这个理想实际上融合了儒家的修养方法:万物的运行出于其本性的必然性,自然而然,无窒无塞,在宇宙总图景中各安其位,各极其至。这就是儒家所谓“於穆不已”,“物各付物”,“鸢飞鱼跃”。这是实而虚的。这种实而虚的性质表现为心,就是方寸之微而能容纳天地之大,万物之众;物过而不执,无有喜怒得丧等,这种状态就是实现了心中固有之性。张宇初对道的描述既是道家的也是儒家的。
2.本——儒释统一 张宇初的重要概念“本”,更是儒道调和的产物,他所谓本,即安身立命的方向。张宇初以儒家的经世、道家的出世相结合为本,他说:
学必有本焉,经世出世之谓也。故学非所当务,则不足志矣。其所当务者,经世之学,则圣贤之道焉。……必求夫出世之道焉,则吾老庄之谓是也。(《慎本》,《岘泉集》卷一)
张宇初眼中的儒家经世之学有两个方面,一是指儒家学说的核心内容道德性命仁义,一是指儒家之道的载体——六经。对这两个方面他都有论述。
张宇初非常推崇儒家学者所宣扬的上古时期道德纯备、政治清明的状况,他说:
三代之始,道在唐虞,后之言道者,必曰是焉。盖道明者三皇,德著者五帝,法备者三王。以尧舜禹汤文武之为君,尽君道也;皋陶伊傅周召之为臣,尽臣道也;孔子颜曾思孟之为师,尽师道也。千万世之所法者,未之有改也。(《慎本》,《岘泉集》卷一)
三代之治是儒家所树立的理想,后世儒者提起它,不过是以一种理想反衬当时政治的黑暗和道德的陋劣。在张宇初这里,三代是道的体现。他相信道统说,并且相信理学家周程张朱接续上了这个道统,他认为道“蕴之为德行,发而为文章”,大可据以为天地立心,生民立命,小可据以治其身,炼身养气。
张宇初还认为,儒家之士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儒家隐逸之高士即道家。也可以说,道家中人大部分是先入世而后出世的。如果要追溯道家的起始,它与儒家同出一源,他说:
道不行则退而独善,以全其进退于用舍之间而已矣。故高举远引之士,将欲超脱幻化,凌厉氛垢,必求夫出世之道焉,则吾老庄之谓是也。(《慎本》,《岘山集》卷一)
如老子曾为周王朝史官,他著《道德经》是为了阐明内圣外王之道。鬻子、关尹、庄子、列子都曾为小吏,不得志而归隐为道家。故儒道同源,内圣外王为儒道共同的理想。
张宇初熟悉儒家经典,认为儒家学说集中表现在六经中,他承袭先前儒家的说法,对六经的作用作了阐述:
圣贤远矣,而其道具在者,六经焉。夫《易》以著阴阳,推造化之变通也。《诗》以道性情,别风雅之正变也。《书》以纪政事,序号令之因革也。《春秋》以示赏罚,明尊王抑霸之统也。《礼》以谨节文,明上下等役之分也。《乐》以致气运,达天地之和也。凡圣贤传心授道之要于是乎具,蔑有加矣!(《慎本》,《岘山集》卷一)
他的目的是要说明,六经是载道之书,而道非儒家所专有,儒家和道家是道的不同表现,儒家六经明经世之道,道家经典三洞四辅明出世之道。作为明道之书,作为善世淑人的教化工具,六经和道书本质上是一样的。并且道家在历史上以清静之道治国,曾取得了好的效果。如曹参用盖公之术,成汉初无为之治。儒家之学流为辞章记诵,道家之学流为纵横权谋,皆道之不幸。张宇初认为,道家死生不足介其怀,万物不能挠其性,通达与时穷皆不改其特立独行之操,到其极致,“三才以之一也,万物以之齐也,物理以之制也,形器以之寓也。治天下犹土苴也”(《慎本》,《岘山集》卷一)。比起儒家来,道家有顺乎自然,不强造作,与道玄同的优点。
张宇初论本,以儒道合一为特征。他不反对道门内人读儒书,他自己就曾大量阅读儒家典籍,对河图洛书,孟荀韩愈所谓性,邵雍所谓观物,张载二程所谓鬼神,都有讨论。这些讨论表现出明显的关切世务的精神。
3.玄——修炼原则 如果说张宇初所谓道侧重于万物运化的总过程,则他所谓玄更多的是表述道家虚无自然的原则。《岘泉集·玄问》载:
或问曰:“道家者流,其谓玄者,何也?”曰:“玄,天也。即‘道之大原出于天’也。”曰:“其始乎老子‘玄之又玄’之谓乎?”曰:“然。”
“道之大原出于天”语本董仲舒之天人三策。在张宇初这里,天指宇宙原则。“道之大原出于天”是说,宇宙间一切事物的存在及其规律,皆为宇宙原则所规定。玄也就是宇宙原则。张宇初引司马谈《论六家要旨》对他心目中的宇宙原则作了说明:
吾闻诸史氏曰:道家者流,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徙,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小而功多。至于大道之要,去健羡,黜聪明。释此而任术,则无所取焉。(《玄问》,《岘泉集》卷一)
在张宇初看来,道家精神就是宇宙原则,宇宙原则可以概括为八个字:“虚无为本,因循为用”。道家道教的修养方法,就是求与此原则合一。具体说,就是“内而修之,抱一守中,所以全生也。外而施之,不争无为,所以利物也”(《玄问》,《岘泉集》卷一)。所谓抱一守中,就是牢牢地持守宇宙原则而不失。抱一守中的运用就是“不争无为”。对“因循为用”,张宇初发挥道:
惟处乎大顺,动合自然,慎内间外,而纯粹不杂,静一不变,澹然无极,动以天行,乃合乎天德者也。虽用于世,以慈俭谦约为用,不过固守退藏,不为物忤,一返乎虚无平易,清静无为,柔弱素朴。(《玄问》,《岘泉集》卷一)
张宇初认为,道家的主旨就是为了使万物回复到它的本来面目。老子提出慈俭谦约的主张,是鉴于当时政治纷乱,民生困苦的实际而纠偏救弊。这一主张是对宇宙根本原则的总结,它“见于六合之外,天地之先”,可以通三才之理,序万物之性。所谓玄,从表现形式上说,非声臭之可测,非象数之可求,窈冥茫昧,超乎物表。而后世杜撰玄理,则失去对宇宙精神的把握。如扬雄《太玄》,摹拟《周易》,设方州部家,终究不过数字的盈缩消长;只可列入历数,不可作为宇宙原则。
张宇初并以玄为炼丹的指导思想。他认为,所谓炼丹,取五行之精华,按《周易》卦气说之时数,以易卦阴阳坎离之周流升降为火候之进退。“穷阴阳之至理,夺造化之至神”,丹道之理尽于此。他反对术士各种神化怪诞之说,更反对以邪术为侥幸进身之阶,他说:
有曰婴儿姹女,金楼绛宫,青蛟白虎,宝鼎红炉,诵咒土偶之类,老子之时无之。或谓为书者,此也。苟执象泥文,舍源求流,姑好为神怪谲诞,以夸世眩俗,皆方技怪迂之言。……若《抱朴子》黄白变化之事类之,务以左道惑众,侥幸一时。其肆妄稔恶,乌有不败亡者哉!(《玄问》,《岘泉集》卷一)
他认为正确的修炼之术应该是“无视无听,抱神以静。是以忘形以养气,忘气以养神,忘神以养虚而已”(《玄问》,《岘泉集》卷一)。这仍然是以玄为指导原则,将形气神层层忘却,以抱神守一始,最终回归虚无。
以上是张宇初哲学思想的要点,可以看出,他的修行实践,是在他的哲学思想的指导下进行的。他以继承传统道家理论为己任,以先秦道家的基本精神作为制定道教科仪斋醮等的根据,以道家的虚无自然作为内外丹道的理论原则,表现出较强的理性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