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水
潯陽郊郭間,大水歲一至。閭閻半漂蕩〔一〕,城堞多傾墜〔二〕。蒼茫生海色,渺漫連空翠〔三〕。風卷白波翻,日煎紅浪沸。工商徹屋去〔四〕,牛馬登山避。况當率税時〔五〕,頗害農桑事。獨有傭舟子〔六〕,鼓枻生意氣〔七〕。不知萬人災,自覓錐刀利〔八〕。吾無奈爾何〔九〕,爾非久得志:九月霜降後〔一〇〕,水涸爲平地。
〔一〕閭閻(lǘ yán):原意是鄉里的大門,此處用作街坊里巷的代詞。
〔二〕城堞(diè):城垛口。此處城堞,實際是指郡治的城垣。
〔三〕蒼茫二句:言夏潦積水廣大無邊,儼如大海,遠與天接。蒼茫、渺漫,皆形容水的廣大。生海色,形成大海的規模。空翠,指蒼天。
〔四〕徹屋:《詩·小雅·十月之交》:“徹我牆屋。”徹屋,意即毁屋。
〔五〕率税:率,徵斂,率税意即收税。唐建中後行兩税法,夏徵在六月,秋徵在十一月,此處當指夏徵而言。
〔六〕傭舟子:駕船攬生意的船夫。
〔七〕鼓枻句:枻(yì),即槳。鼓枻,意指用力划槳。意氣,見前《秦中吟·輕肥》詩注
〔八〕自覓句:錐刀利,比喻小利。《左傳·昭公六年》:“錐刀之利,將盡争之。”此處錐刀利句與上“不知萬人災”句合觀,其義始見。謂舟子但知追求個人私利,而不知存卹廣大人民的深重災難。
〔九〕吾無句:我没有辦法治你。
〔一〇〕霜降:二十四節之一,約在舊曆九、十月間。
此詩當作於元和十一年到十三年的夏季。一方面反映由於統治者不關心人民生活,不修水利,致使江州地面夏汛氾濫成災,另一方面也是借題發揮,通過對得意一時的舟子的諷刺,來表達作者對那些圖私利而忘大義的當權者的憤怒譴責。
訪陶公舊宅〔一〕 并序
予夙慕陶淵明爲人。往歲渭上閒居,嘗有效陶體詩十六首。今遊廬山〔二〕,經柴桑〔三〕,過栗里〔四〕,思其人,訪其宅,不能默默,又題此詩云。
〔一〕陶公舊宅:陶公,即陶潛,傳略見前《效陶潛體詩》注。《大清一統志·江西省·九江府·古蹟》:“陶潛宅,在德化縣西南九十里柴桑里。”德化,唐潯陽縣,今江西九江市。
〔二〕廬山:在今江西九江市南二十五里。慧遠《廬山記》:“山在江州尋陽南,南濱宫亭湖,北對九江。九江之南爲小江。山去小江三十里,左挾彭蠡,右傍通川,引三江之流而據其會,大嶺凡七重,圓基週迴,垂五百里。”
〔三〕柴桑:山名,《嘉慶一統志·江西省·九江府·山川》:“柴桑山,在德化縣西南九十里。漢以此名縣。《寰宇記》:‘柴桑山近栗里原,陶潛此中人。’《省志》:‘今面陽、馬首、桃花尖諸山皆是也。’”
〔四〕栗里:在柴桑與廬山之間。《南史·陶潛傳》:“潛嘗往廬山,王弘令潛故人龐通之賷酒具,於半道栗里要之”的記載,足資證明。
垢塵不污玉〔一〕,靈鳳不啄羶〔二〕。嗚呼陶靖節〔三〕,生彼晉宋間〔四〕;心實有所守,口終不能言〔五〕。永唯孤竹子,拂衣首陽山〔六〕。夷齊各一身,窮餓未爲難〔七〕;先生有五男,與之同飢寒〔八〕。腸中食不充,身上衣不完;連徵竟不起,斯可謂真賢〔九〕。我生君之後,相去五百年〔一〇〕;每讀《五柳傳》〔一一〕,目想心拳拳〔一二〕。昔嘗詠遺風,著爲十六篇〔一三〕;今來訪故宅,森若君在前〔一四〕。不慕尊有酒〔一五〕,不慕琴無絃〔一六〕;慕君遺榮利〔一七〕,老死在丘園〔一八〕。柴桑古村落,栗里舊山川;不見籬下菊〔一九〕,但餘墟中煙〔二〇〕。子孫雖無聞〔二一〕,族氏猶未遷〔二二〕;每逢姓陶人,使我心依然〔二三〕。
〔一〕垢塵句:《管子·水地》:“夫玉……鮮而不垢,潔也。”
〔二〕靈鳳句:古人認爲鳳不食動物血肉肢體,以其氣味羶腥。見《太平御覽·羽族部》引《樂計圖》:“(鳳)……不啄生蟲(活的小動物)。”案以上二句,言陶氏人格高潔,不汲汲於功名利禄。
〔三〕陶靖節:陶潛死後,時人因其品格高潔,守志不屈,謚爲靖節先生。
〔四〕生彼句:案陶氏生於三六五年,死於四二七年,正當東晉末,劉宋初。
〔五〕心實二句:陶詩時以孤松、秋菊自喻,蓋表明不願與當時統治集團同流合污。歷代評陶淵明的論者,都認爲陶氏因爲晉亡,“恥事二姓”,不肯做劉宋的官,又不敢明言,所以許多帶政治性詩篇,就寫得特别隱諱;故下面特用伯夷、叔齊故事。其實陶潛不願仕進,未必由於忠於晉朝。
〔六〕永唯二句:陶氏《擬古詩·少時壯且厲》一首,曾經表示懷念殷末周初采薇首陽山的伯夷、叔齊。永唯,同永惟,意爲長久懷念;孤竹,古國名,故地在今河北盧龍、遼寧朝陽一帶。首陽,我國共有四五座首陽山。夷齊所隱,以在河南偃師縣西北及山西永濟縣南二説,較近情理。
〔七〕夷齊二句:言夷齊(伯夷和叔齊)皆獨身無家累,較易於度窮餓生活。
〔八〕五男:陶潛有五子:儼、俟、份、佚、佟。陶潛《與子儼等疏》:“吾僶俛辭世,使汝等幼而飢寒。”
〔九〕連徵二句:顔延之《陶徵士誄》:“初辭州府三命……有詔徵著作郎,稱疾不赴。”徵,是由地方官府和朝廷徵聘的意思。陶潛生平,確曾在飢寒交迫的情况下,拒絶過朝廷和地方的徵聘,可以説是言行一致的高士。案白氏此時亦萌退隱思想,故對陶氏和當時的腐敗統治集團不合作,退隱田園的行爲,評價很高。
〔一〇〕相去句:案陶氏生於晉哀帝興寧三年(三六五),白氏生於唐代宗大曆七年(七七二),相去四百多年,此云五百,舉其成數。
〔一一〕五柳傳:即《五柳先生傳》,是陶氏的自况。
〔一二〕目想、拳拳:目想,意同目望,仰望;拳拳,殷勤勿忘。
〔一三〕十六篇:指《效陶潛體》十六首詩而言。
〔一四〕森若:凛然,嚴肅的氣氛。
〔一五〕尊有酒:陶潛《歸去來辭》:“有酒盈尊。”
〔一六〕琴無絃:《宋書·隱逸傳》:“潛不解音聲,而蓄素琴一張,無絃;每有酒,適,輒撫弄以寄其意。”
〔一七〕遺榮利:即《五柳先生傳》“不汲汲於富貴”之意。遺,輕視、放棄。
〔一八〕老死句:丘園意即田園和農村。陶氏《歸園田居》:“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此本其意。
〔一九〕籬下菊:陶氏《飲酒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二〇〕墟中煙:陶氏《歸園田居》:“曖曖遠人樹,依依墟里煙。”
〔二一〕無聞:没有名聲,未出仕。
〔二二〕族氏:宗族,家族。
〔二三〕依然:戀戀不捨。
附:五柳先生傳
陶淵明
先生不知何許人也,亦不詳其姓氏。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爲號焉。閒靜少言,不慕榮利。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飲輒盡,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環堵蕭然,不蔽風日,短褐穿結,簞瓢屢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娱,頗示己志;忘懷得失,以此自終。
贊曰:黔婁之妻有言:“不戚戚於貧賤,不汲汲於富貴。”味其言,兹若人之儔乎?銜觴賦詩,以樂其志;無懷氏之民歟?葛天氏之民歟?
端居詠懷〔一〕
賈生俟罪心相似〔二〕,張翰思歸事不如〔三〕。斜日早知驚鵩鳥〔四〕,秋風悔不憶鱸魚〔五〕。胸襟曾貯匡時策〔六〕,懷袖猶殘諫獵書〔七〕。從此萬緣都擺落〔八〕,欲攜妻子買山居〔九〕。
〔一〕端居:閑居。孟浩然《臨洞庭》:“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
〔二〕賈生句:《文選》賈誼《弔屈原文》:“恭承嘉惠兮俟罪長沙。”言賈誼因疏論時政而被流放,與己之因上書言事而被貶,情况正同。
〔三〕張翰句:張翰,字季鷹,西晉時吴人。仕齊王冏爲大司馬東曹掾,他見晉朝的内亂不可避免,秋風一起,就想起吴郡蓴(chún)羹、鱸魚膾等故鄉風味(當時只是藉口,但後來傳爲口實),因此辭官告歸。事詳《晉書·張翰傳》。白氏此時被貶,求歸故鄉而不可得,故云:“張翰思歸事不如。”
〔四〕驚鵩鳥:賈誼《鵩鳥賦序》:“單閼之歲(漢文帝七年,舊徐廣説以爲六年,誤;此據錢大昕《廿二史考異》。)歲在丁卯,四月孟夏,庚子日斜,鵩集余舍,止於座隅,貌甚閒暇。異物來萃,私怪其故,發書占之,讖言其度,曰:野鳥入室,主人將去。問於子服,余去何之?吉乎告我,凶言其災,淹速之度,語余其期!”此本其意。鵩(fú),即夜鷹,善捕田鼠,有益農作物;但古人以爲不祥之鳥,入舍者凶多吉少。
〔五〕憶鱸魚:注已見上。鱸魚,巨口細鱗,産於吴松江者,肉最鮮美。句意:與其後來被貶,何如早日還鄉?以上三、四兩句與一、二兩句交錯相應,特别深切動人。
〔六〕胸襟句:胸襟,即懷抱;貯,即藏;匡時策,匡正時政得失的奏摺。匡時,語本唐太宗《幸武功慶善宫》詩:“弱齡逢運改,提劍鬱匡時。”《長慶集》中有許多論時政得失的奏摺,如《論制科人》、《論于頔裴均》、《論和糴》、《論太原事》、《奏閿鄉縣等禁囚》、《論罷兵》等不下數十狀;另外還有《策林》七十五道,都是評論當時大政的重要文獻。
〔七〕諫獵書:此當用賈誼《治安策》“夫射獵之娱與安危之機孰急”語意。以上二句,仍借用賈誼上書漢文帝的掌故,借喻詩人對時政和憲宗好獵廢政的規諫。《文選》司馬相如有《諫獵書》,故此處借用其名。
〔八〕萬緣都擺落:萬緣,佛家用語,意思是一切與之交往的人和事。擺落,即擺脱,言從此不問世事。
〔九〕買山居:《世説·排調》:“支道林就深公買印山,深公答曰:‘未聞巢、由買山而隱。’”後人遂“買山”爲隱居之代稱。白氏在江州,曾築草堂,以元和十一年(八一六)開始籌畫,到第二年落成。故知此詩作於元和十一年。
琵琶行〔一〕 并序
元和十年,予左遷九江郡司馬〔二〕。明年秋〔三〕,送客湓浦口〔四〕,聞舟中夜彈琵琶者,聽其音,錚錚然有京都聲〔五〕。問其人,本長安倡女〔六〕,嘗學琵琶於穆、曹二善才〔七〕;年長色衰,委身爲賈人婦〔八〕。遂命酒使快彈數曲〔九〕。曲罷憫默〔一〇〕。自敍少小時歡樂事,今漂淪憔悴〔一一〕,轉徙於江湖間〔一二〕。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一三〕,感斯人言〔一四〕,是夕始覺有遷謫意〔一五〕。因爲長句,歌以贈之,凡六百一十二言〔一六〕,命曰《琵琶行》〔一七〕。
〔一〕琵琶行:此詩《南宋本》、《汪立名本》題目都作《琵琶引》,而序文及正文則并作《琵琶行》,其中必有一誤。案當以作《琵琶行》者爲正。其主要根據是詩中“行”字用在韻脚,不容移易;且習用已久,約定俗成;旁證甚多,無煩改作。(“行”、“引”二字行書形體相近,因而相亂)
〔二〕左遷:漢代尚右,故稱貶官爲左遷,後遂沿用。白氏原任太子左贊善大夫,職位較高;此時貶爲江州司馬,品級較低,故稱左遷。司馬本爲州郡刺史下的武職佐吏。但白氏時代的司馬,已經成了被貶京官的名義職位。集中有《江州司馬廳記》詳其原委,可參看。
〔三〕明年:指元和十一年(八一六)。
〔四〕湓浦口:湓浦,水名,發源江西瑞昌青盆山,至九江西注入大江,入江處叫湓浦口。
〔五〕錚錚然有京都聲:錚錚然,聲音鏗鏘宏亮。有京都聲,有京城長安琵琶名手演奏的韻味。京都,一本作“京邑”。
〔六〕倡女:即樂妓。
〔七〕穆、曹二善才:穆善才的名字無可考。段安節《樂府雜録》琵琶條:“貞元中有曹保保,其子善才,其孫曹綱,皆襲所藝。”曹善才究係以通名借爲專名,抑係由專名演爲通名,不可考,此言善才,猶今人言“名手”。
〔八〕委身爲賈人婦:古代婦女無獨立人格,故出嫁叫委身。此處委身,實際指的是妓女從良。賈人,即商人。
〔九〕命酒、快彈:命酒,吩咐僕人安排酒席。快彈,盡興彈奏。
〔一〇〕憫默:因傷感而沉默。一作“憫然”。
〔一一〕漂淪憔悴:顚沛流離,容顔消瘦。
〔一二〕轉徙:展轉遷徙。
〔一三〕恬然自安:恬(tián),平靜悠閑。自安,自處泰然。案此乃白氏故作鎮靜之語,非其本心。
〔一四〕斯人:這個人,指長安娼女。
〔一五〕遷謫意:被貶逐的感受。
〔一六〕凡六百一十二言:案此詩實有六百一十六字,“二”字誤。言,即字。
〔一七〕命曰琵琶行:命,命名;行,樂府歌辭的一體,與“歌”相類,常連稱爲“歌行”。内容多敍事。
潯陽江頭夜送客〔一〕,楓葉荻花秋瑟瑟〔二〕。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絃〔三〕。醉不成歡慘將别〔四〕,别時茫茫江浸月〔五〕。忽聞水上琵琶聲,主人忘歸客不發〔六〕。尋聲暗問“彈者誰?”琵琶聲停欲語遲。移船相近邀相見,添酒回燈重開宴〔七〕;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八〕。轉軸撥絃三兩聲〔九〕,未成曲調先有情〔一〇〕。絃絃掩抑聲聲思〔一一〕,似訴平生不得志〔一二〕。低眉信手續續彈〔一三〕,説盡心中無限事。輕攏慢撚抹復挑〔一四〕,初爲《霓裳》後《六幺》〔一五〕。大絃嘈嘈如急雨〔一六〕,小絃切切如私語〔一七〕。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一八〕;間關鶯語花底滑〔一九〕,幽咽泉流冰下難〔二〇〕。冰泉冷澀絃凝絶〔二一〕,凝絶不通聲暫歇。别有幽情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銀瓶乍破水漿迸〔二二〕,鐵騎突出刀鎗鳴。曲終收撥當心畫〔二三〕,四絃一聲如裂帛。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沉吟放撥插絃中〔二四〕,整頓衣裳起斂容〔二五〕。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蝦蟆陵下住〔二六〕。十三學得琵琶成,名屬教坊第一部〔二七〕。曲罷曾教善才伏〔二八〕,妝成每被秋娘妬〔二九〕。五陵年少争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三〇〕。鈿頭雲篦擊節碎〔三一〕,血色羅裙翻酒污〔三二〕。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閒度〔三三〕。弟走從軍阿姨死〔三四〕,暮去朝來顔色故〔三五〕。門前冷落鞍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商人重利輕别離,前年浮梁買茶去〔三六〕。去來江口守空船,繞船月明江水寒〔三七〕。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干〔三八〕。”我聞琵琶已歎息,又聞此語重喞喞〔三九〕;同是天涯淪落人〔四〇〕,相逢何必曾相識!“我從去年辭帝京〔四一〕,謫居卧病潯陽城。潯陽地僻無音樂〔四二〕,終歲不聞絲竹聲。住近湓江地低濕,黄蘆苦竹繞宅生〔四三〕;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四四〕。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還獨傾;豈無山歌與村笛?嘔啞嘲難爲聽〔四五〕。今夜聞君琵琶語,如聽仙樂耳暫明;莫辭更坐彈一曲〔四六〕,爲君翻作《琵琶行》〔四七〕。”感我此言良久立〔四八〕,却坐促絃絃轉急〔四九〕;凄凄不似向前聲〔五〇〕,滿座重聞皆掩泣〔五一〕。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五二〕!
〔一〕潯陽江:長江經過江州左近的一段。
〔二〕楓葉句:楓,落葉喬木,葉呈掌狀三裂,邊緣有鋸齒,秋後變紅,鮮如血染。荻,即蘆葦,秋後秀穗如狼尾,遥望如雪海。瑟瑟,風吹草木聲。
〔三〕管絃:管絃,亦稱絲竹。管,管樂器,簫笛之屬;絃,絃樂器,琴瑟、琵琶之屬。此處作奏樂的代稱。古代官僚酒宴,往往以歌妓彈唱侑酒。
〔四〕慘:暗淡,指情緖消沉低落。
〔五〕江浸月:月影在水,就和江水浸着月亮一樣。
〔六〕不發:不忍動身。
〔七〕回燈:古代用油盞燈,燈芯燒短,光燄就暗淡,這時須添油撥芯,使燈光回亮。又,唐宋時,“重新”或“重復”的“重”皆讀仄聲,和今天不同。
〔八〕抱:一本作“把”,似不如“抱”字穩練。
〔九〕轉軸:轉軸,轉動繫絃的木軸,以調節絃音的高低,俗稱定絃。
〔一〇〕未成句:此言在未正式演奏以前,只是定絃試彈,就使聽者感到她的技藝異常純熟,已經部分流露她的思想感情,所謂“先聲奪人”。
〔一一〕絃絃掩抑:言每根絃所發出的每個音響都飽含着低沉悲戚的思想感情。掩抑,雙聲聯緜字,意思是低沉憂鬱。
〔一二〕不得志:一本作“不得意”。
〔一三〕低眉:精神專注貌。
〔一四〕攏、撚、抹、挑:攏,一本作籠,意同,即扣絃;撚(niǎn),即揉絃;以上兩種是指法。抹是順手下撥,挑是反手回撥,以上兩種是撥法。指法用左手,撥法用右手,合稱“指撥”。此爲彈奏琵琶時所用手法的專門術語。
〔一五〕霓裳、六幺:《霓裳羽衣》和《六幺》,是琵琶演奏的兩種曲調。此兩曲前面皆有散序,音調比較緩慢、宛轉,故用輕攏慢撚。《六幺》,也叫《樂世》,也叫《緑腰》,也叫《録要》。元稹《琵琶歌》“《霓裳羽衣》偏宛轉……《六幺》散序多攏撚。”之言,猶可見其梗概。
〔一六〕大絃嘈嘈:琵琶共有四絃,大絃最粗,也叫“老絃”。嘈嘈,形容聲音粗壯厚重。
〔一七〕小絃切切:小絃即細絃,也叫“子絃”。切切,言聲音微細急促。
〔一八〕大珠句:暗用《禮記·樂記》:“纍纍乎端如貫珠”之意,形容琵琶聲音清脆玲瓏,圓潤滾轉之妙。
〔一九〕間關:間關,鳥鳴聲;鶯,即黄鸝或黄鶯。滑,形容鶯啼的悠揚宛轉,即《牡丹亭·驚夢》所謂:“嚦嚦鶯歌溜的圓。”
〔二〇〕冰下難:汪本原作“水下灘”。注云:“水,一作冰;灘,一作難。”此依段玉裁説校改。難,是艱澀阻塞之意,與上“滑”字義正相對。
〔二一〕冰泉句:言彈奏頓挫,則絃聲亦隨之如冰泉冷澀。此爲因果倒裝句法。凝,一本作疑,兩字古通。此句是寫散序將終時的演奏狀况。
〔二二〕銀瓶句:此下寫散序結束,繼以入破。即作者《霓裳羽衣舞歌》所寫“中序擘騞初入拍(入破),秋竹竿裂春冰坼”的同一情態。乍,忽然。迸,四濺。
〔二三〕曲終句:案此寫琵琶演奏,纔到高潮,已至尾聲。撥,即“撥子”,形狀如鏟,用以撥絃。當心畫,當着絃的半腰一劃,琵琶曲終,均有此一著,古今無異。
〔二四〕沉吟:將語未語貌。
〔二五〕斂容:肅敬貌,謂收斂其興奮昂揚的情態。
〔二六〕蝦蟆陵:在今陝西長安縣,即漢董仲舒墓。封建王朝爲了崇敬先儒,叫人到此必須下馬,因稱“下馬陵”,音訛成爲“蝦蟆陵”。見李肇《國史補》。
〔二七〕教坊第一部:唐高祖武德年間,設内教坊於宫禁中,掌教音樂、歌舞藝人。到玄宗開元年間,在蓬萊宫旁設内教坊,在京城光宅坊設右教坊,延政坊設左教坊。看下文,此娼女主要是和五陵年少交往,則當屬於左右教坊。歌舞隊、樂隊古皆稱部,第一部即第一隊,意指最優秀的歌舞演奏隊。
〔二八〕善才伏:善才,指其師曹、穆兩善才。伏,自嘆不如。
〔二九〕妝成句:唐代舞女化妝技術已經很高,崔令欽《教坊記》記龐三娘能化老爲少,顔大娘長於“勾臉”。秋娘,當時長安的名娼。白氏《和元九與吕二同宿話舊》詩“聞道秋娘猶且在”之句可證。
〔三〇〕五陵二句:言豪門子弟,趨之若鶩。五陵:漢朝的長陵、安陵、陽陵、茂陵、平陵,皆在長安北郊。左近住的盡是豪門大族。年少,當時習稱“子弟”,指少爺公子。争纏頭,搶着多給彩禮(纏頭)。紅綃,紅色綾緞。
〔三一〕鈿頭句:因欣賞歌舞曲調,情不自禁地用黄金珠寶鑲嵌的雲形髮卡擊節按拍,以致敲碎。
〔三二〕血色句:猩紅的羅裙灑上酒痕。以上兩句,極意寫此娼女盛時的豪華奢縱。污,讀去聲。
〔三三〕秋月句:此句追悔良辰美景,不知愛惜,輕易度過。
〔三四〕阿姨:即鴇母。
〔三五〕顔色故:容顔衰老。
〔三六〕浮梁:浮梁,是唐代茶葉一大集散地,每年産茶達七百萬馱,茶税總額達十五萬貫,見《元和郡縣志·饒州·浮梁》條。餘見前《自河南經亂……》詩題注。
〔三七〕繞船句:寫獨守空船,孤凄牢落之狀。
〔三八〕夢啼句:夢中哭醒,夾雜着脂粉的淚珠,縱橫流灑。闌干,見前《長恨歌》注。此句一本作“啼裝淚落紅闌干”。
〔三九〕喞喞:嘆嗟之聲。
〔四〇〕天涯淪落:謂飄泊異地。
〔四一〕辭:一本作離。
〔四二〕地僻:一本作“小處”。
〔四三〕黄蘆苦竹:黄蘆,即黄葦;苦竹,以竹筍味苦得名。説詳李衎《竹譜詳録》。黄蘆苦竹,極寫江州週圍景物的荒涼。
〔四四〕杜鵑啼血:杜鵑,鳥名,即子規、思歸和催歸鳥。相傳其啼聲最苦,啼甚則口中流血。説見劉敬叔《異苑》。
〔四五〕嘔啞嘲(ōu yā zhōu zhā):上二字形容村笛,謂其出音不清;下兩字形容山歌,謂其吐字繁碎。
〔四六〕莫辭:不要推辭。
〔四七〕翻:古人創新譜,塡新詞,都叫翻。
〔四八〕良久:好久。
〔四九〕却坐促絃:重新入座上軸緊絃。
〔五〇〕向前聲:即向時聲,指剛才彈奏過的曲調音節。
〔五一〕掩泣:掩面落淚。
〔五二〕江州句:當時白氏任州司馬,在《與元九書》中自稱“官品至第五”,其官服不應青色,此處“青衫”,當暗示淪落之情。
宋洪邁《容齋五筆》云:“白樂天《琵琶行》一篇,讀者但羨其風致,敬其辭章,至形于樂府,詠歌之不足,遂以謂真爲長安故娼所作,予竊疑之。樂天之意,直欲攄寫天涯淪落之恨爾。”白氏此詩抒發淪落之感,詩序及詩中均已分明,是否果有長安倡女事,可置勿論。但詩中所寫,則宛然一典型人物,具有藝術真實性,可貴在此,而不在是否真人真事也。
李白墓〔一〕
采石江邊李白墳〔二〕,繞田無限草連雲。可憐荒壠窮泉骨〔三〕,曾有驚天動地文〔四〕。但是詩人多薄命〔五〕,就中淪落不過君〔六〕。
〔一〕李白墓:李白(七〇一—七六二),盛唐時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生平除做過三年翰林供奉而外,没正式做官,大半生都是在各地流浪中度過。因一度參加永王李璘幕府,晚年且被流放夜郎(今貴州省桐梓縣),雖中途遇赦得還,想參加李光弼戎幕,但因病未果,不久即病死在當塗。起初暫葬在龍山,直到元和十二年正月二十三日才遷葬到采石磯。見范傳正《唐左拾遺翰林學士李公新墓碑》(唐代宗初立,曾以左拾遺召,而白已卒,見《新唐書·李白傳》,故新碑稱左拾遺)。墓在今安徽省馬鞍山市南采石山下采石鎮,至今其地猶存“唐李翰林之墓”的石碑。此詩《白氏長慶集》舊編在江州諸作一起,極是。當塗在唐代屬宣州。司馬閑職,故白氏得遠遊宣州。
〔二〕采石句:《舊唐書·地理志·宣州》:“牛渚山一名采石,在縣北四十五里大江中。”程大昌《演繁露》:“采石江之南岸田坂間有墓,世傳爲李白葬所。”
〔三〕荒壠窮泉:荒壠,荒涼的墓地;窮泉,深至地下的壙穴。
〔四〕驚天動地文:對李白詩文極力推崇之辭。言其詩文足以感天動地。
〔五〕但是句:但是,凡是,只要是;詩人無權無位,又不甘俯仰隨人,所以政治上易受打擊,陷於窮困潦倒之境。
〔六〕就中句:言因政治上受打擊排擠,而生活上又顚沛流離的詩人,再没有超過您的了。就中,其中;過,讀平聲。此詩通首借弔古自傷被貶,所謂“用古人酒杯,澆自家塊壘。”
問劉十九〔一〕
緑螘新醅酒〔二〕,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三〕?
〔一〕劉十九:名字未詳。他是白氏在江州時常往來的酒友。《長慶集》有四首關係到他的詩,其中《劉十九同宿》一首稱他爲“嵩陽處士”,蓋前此曾在嵩山之陽隱居一個時期。有人指明他是劉軻,按其生平事跡,無一相合,未可遽信。
〔二〕緑螘句:螘,即古“蟻”字。《文選》謝朓《在郡卧病呈沈尚書》詩:“緑蟻方獨持。”古代米酒,近似近時的醪糟酒;上浮米粒,微呈緑色,號爲“緑蟻”。新醅,即新釀或新熟之意。
〔三〕無:同“嗎”,疑問詞。
此詩當爲元和十一年(八一六)至十三年(八一八)在江州作。
夜雨
早蛩啼復歇〔一〕,殘燈滅又明〔二〕。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聲。
〔一〕蛩(qióng):即蟋蟀。蟋蟀晴則鳴,雨則止。
〔二〕殘燈句:雨前氣壓過低,故燈焰縮短;雨後氣壓回升,故燈光回明。
夜雪
已訝衾枕冷〔一〕,復見窗户明〔二〕。夜深知雪重,時聞折竹聲。
〔一〕已訝句:此句寫雪夜氣温下降。訝,驚;衾,被。
〔二〕窗户明:雪光照亮窗户。
此詩《白氏長慶集》編在江州作品一起,當是元和十年(八一五)至十三年冬季所作。
江州雪
新雪滿前山〔一〕,初晴好天氣。日西騎馬出,忽有京都意〔二〕。城柳方綴花〔三〕,簷冰纔結穗〔四〕;須臾風日暖,處處皆飄墜。行吟賞未足,坐嘆銷何易!猶勝嶺南看,雰雰不到地〔五〕。
〔一〕前山:即廬山。
〔二〕京都意:祖詠《終南望餘雪》:“終南陰嶺秀,積雪浮雲端,林表明霽色,城中增暮寒。”那是寫長安正南終南山的雪景,和白氏此時所見雪後廬山的景象有些相同,且以表明南方見雪稀罕,故有此句。
〔三〕城柳句:雪積柳枝,如綴白花,北方稱此爲“柳掛”。
〔四〕簷冰句:雪融而遇寒復凍,在屋簷下形成排排冰穗,北方稱此爲“冰柱”。須臾,一會兒。
〔五〕雰雰:輕飄飄的樣子。
此詩元和十至十三年江州作。
香爐峯下〔一〕,新置草堂〔二〕,即事詠懷〔三〕,題於石上
香爐峯北面,遺愛寺西偏〔四〕。白石何鑿鑿〔五〕,清流亦潺潺〔六〕。有松數十株,有竹千餘竿。松張翠傘蓋〔七〕,竹倚青琅玕〔八〕。其下無人居,惜哉多歲年。有時聚猿鳥,終日空風煙〔九〕。時有沉冥子〔一〇〕,姓白字樂天,平生無所好,見此心依然。如獲終老地,忽乎不知還〔一一〕。架巖結茅宇〔一二〕,斸壑開茶園〔一三〕。何以洗我耳〔一四〕,屋頭飛落泉;何以淨我眼,砌下生白蓮〔一五〕。左手攜一壺,右手挈五絃〔一六〕。傲然意自足〔一七〕,箕踞於其間〔一八〕。興酣仰天歌,歌中聊寄言。言我本野夫〔一九〕,誤爲世網牽〔二〇〕。時來昔捧日〔二一〕,老去今歸山。倦鳥得茂樹〔二二〕,涸魚反清源〔二三〕,舍此欲焉往〔二四〕,人間多險艱。
〔一〕香爐峯:《太平寰宇記》一一一“江州:香爐峯在廬山西北,其峯尖圓,煙雲聚散,如博山香爐之狀。”案廬山不只一個香爐峯,李白《望廬山瀑布》詩:“日照香爐生紫煙”,彼香爐峯在廬山東南,與此非一。王琦注合而爲一,大誤。
〔二〕新置草堂:《長慶集》有《草堂記》一篇(見後文選),敍其建築經過,請參看。
〔三〕詠懷:詠胸中所思。
〔四〕遺愛寺:查慎行《廬山紀游》:“按寺本唐鄭宏憲所首創,韋應物刺江州時,有《題鄭侍御遺愛草堂》詩云:‘居士近依僧,青山結茅屋。’”寺在廬山香爐峯下,風景清幽。白氏有詩:“時時聞鳥語,處處是泉聲。”可見其景物清幽。草堂即在其西。
〔五〕白石句:《詩·唐風·揚之水》:“白石鑿鑿。”鑿鑿,鮮明貌;何,驚嘆詞。
〔六〕清流句:陶潛《歸去來兮辭》:“臨清流而賦詩。”潺潺,水流聲。《木蘭詩》:“但聞黄河流水鳴潺潺。”
〔七〕傘蓋:古人常以車蓋之類的東西形容樹木的枝葉茂密。如《三國志·蜀志·先主劉備傳》云:“宅東南角籬上有桑樹生,高五丈,童童如小車蓋。”傘蓋,安在車上叫車蓋。
〔八〕竹倚句:琅玕,美玉名。此處青琅玕,是言竹榦。倚,是人倚,杜甫《佳人》詩:“日暮倚修竹”,爲此詩“倚”字所出。
〔九〕有時二句:吴筠《遊廬山九老峯》詩:“雲外聽猿鳥,煙中見杉松。”正寫廬山風物,可能爲白詩所本。白詩在寫景之外,又暗示惜此清幽之境,遊蹤罕至,鑑賞無人。
〔一〇〕沉冥子:指養晦韜光的隱居者。揚雄《法言·問明》篇:“蜀莊沉冥,不作苟見,不治苟得,久幽而不改其操。”蜀莊,指蜀郡的莊遵,漢人避諱,改莊爲嚴,故後人習稱爲嚴君平。
〔一一〕忽乎句:忽,忘。此句言流連忘返。
〔一二〕茅宇:即草堂。
〔一三〕劚:見前《贈賣松者》詩注。
〔一四〕洗我耳:皇甫謐《高士傳》:“堯聘許由爲九州長,由不欲聞,洗耳於潁川濱。”洗耳,意思是説不願聞利禄之事。
〔一五〕淨我眼二句:依佛教徒的看法,人的六根(眼、耳、鼻、舌、身、意),很不清淨,要想六根清淨,必須皈依三寶(佛、法、僧),稱佛名號,如此者叫“淨土宗”,也叫“蓮宗”。晉慧遠法師在廬山虎溪東林寺,集儒、緇(僧)一百二十三人,於無量壽佛像前,立誓修西方淨業,寺中多植白蓮,故名蓮社。白氏此時,蓋亦想皈依佛教。砌,用石砌成的池岸。
〔一六〕挈五絃:即抱琴。《禮記·樂記》:“昔舜作五絃之琴,以歌南風。”
〔一七〕傲然句:案此句意本於陶潛《勸農》詩:“傲然自足,抱樸含真。”意與李白《夢游天姥吟留别》所説“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顔”相同。
〔一八〕箕踞:略微屈膝而坐,其形如箕,叫箕踞。在古人看來,這是倨傲不恭的姿態。《戰國策·燕策》、《史記·張耳陳餘傳》,皆以“箕踞”和“詈駡”聯用可證。
〔一九〕野夫:即野人。《論語·先進》:“先進於禮樂,野人也。”劉寶楠正義:“野人者,凡民未有爵禄之稱也。”
〔二〇〕世網:也叫“塵網”。古代抱出世思想的人,認爲被世間的名韁利索所拘,即爲落入塵網。
〔二一〕時來句:喻過去爲皇帝侍臣,如翰林學士、左拾遺等。《宣室志》曾載楊炎夜夢捧日,後果爲相的傳説,知“捧日”蓋當時流行成語。
〔二二〕倦鳥:陶潛《歸去來辭》:“鳥倦飛而知還。”
〔二三〕涸魚句:見前《放魚》詩注。
〔二四〕焉:何。
此詩作於元和十二年春季。
南湖早春〔一〕
風迴雲斷雨初晴,返照湖邊暖復明〔二〕。亂點碎紅山杏發,平鋪新緑水蘋生。翅低白雁飛仍重〔三〕,舌澀黄鸝語未成〔四〕。不道江南春不好〔五〕,年年衰病減心情。
〔一〕南湖:見前《放魚》詩注。
〔二〕返照:陽光倒影。
〔三〕翅低句:寫雨後雁飛神情。
〔四〕舌澀句:寫鶯語亦寫早春。黄鸝,即黄鶯。
〔五〕不道:非謂。
此亦貶江州時所作。
草堂前新開一池〔一〕,養魚種荷,日有幽趣
淙淙三峽水〔二〕,浩浩千頃陂〔三〕,未如新塘上,微風動漣漪〔四〕。小萍加泛泛〔五〕,初蒲正離離。紅鯉二三寸,白蓮八九枝。繞水欲成徑,護堤方插籬。已被山中客,呼作白家池〔六〕。
〔一〕草堂:注見前。
〔二〕淙淙句:淙淙,奔流激石聲。三峽,即長江三峽:西曰瞿塘峽,中曰巫峽,東曰西陵峽。三峽相連,水勢汹湧。
〔三〕浩浩句:浩浩,廣大無邊貌。《書·堯典》:“湯湯洪水方割,蕩蕩懷山襄陵,浩浩滔天。”
〔四〕漣漪:水面微波。
〔五〕泛泛:隨波上下貌。
〔六〕白家池:此池宋以後未見記録,當已堙没。
此詩當作於元和十二年春季,草堂築成以後。
栽杉〔一〕
勁葉森利劍〔二〕,孤莖挺端標〔三〕;纔高四五尺,勢若干青霄〔四〕。移栽東窗前〔五〕,愛爾寒不凋〔六〕。病夫卧相對,日夕閑蕭蕭〔七〕。昨爲山中樹,今爲簷下條;雖然遇賞翫,無乃近塵囂〔八〕!猶勝澗谷底,埋没隨衆樵〔九〕。不見鬱鬱松,委質山上苗〔一〇〕?
〔一〕此詩亦作者自我寫照。杉,常緑喬木。榦挺直過於松柏;葉針狀,有鋒芒;經冬不凋,能戰風雪。
〔二〕勁葉句:堅強有力的針葉密集如鋒利的寶劍。
〔三〕孤莖句:筆直的莖榦給人們樹立了端正的風範。
〔四〕纔高二句:儘管還僅僅是四五尺的幼苗,但是已經顯露了頂天立地的氣勢。干,冲;青霄,蒼天。
〔五〕東窗:草堂的東窗。
〔六〕寒不凋:《論語·子罕》:“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也。”杉,屬松杉科,所以説松柏,杉也包括在内。它們都是常緑樹,有傲雪凌霜的耐寒性,故常以比節烈之士。
〔七〕日夕句:古代以日晡至黄昏時候爲日夕。閑蕭蕭,即蕭閑。此處蕭閑,兼人與杉而言;寫物我、人境如一的景象。
〔八〕昨爲以下四句:此句起至詩末,均借物喻人。此四句寫作者過去出仕入朝時的思想矛盾:一方面感到皇帝賞識的足欣,另方面也看到官場污濁的可憎。“賞翫”一詞,亦有自我嘲弄意味,與司馬遷所説“主上所戲弄”相近。
〔九〕猶勝二句:表明白氏雖曾蒙受政治打擊,但仍不甘退隱。因爲他深知杉樹埋没澗底,就必然被樵夫以雜木看待,横遭砍伐。
〔一〇〕不見二句:朝廷有貴族達官專政,鄉村有土豪惡霸逞凶。在朝在野,都是一樣。所以與其退隱獨善其身,不如出仕兼濟天下。委質,見前《琵琶行序》注。
白氏栽杉,在草堂成後;草堂落成於元和十二年(八一七)四月,而植樹則不能早於次年春季,故此詩當作於十三年二、三月間。
過李生〔一〕
蘋小蒲葉短,南湖春水生〔二〕。子近湖邊住,靜境稱高情〔三〕;我爲郡司馬,散拙無所營〔四〕。使君知性野,衙退任閑行〔五〕。行攜小榼出〔六〕,逢花輒獨傾。半酣到子舍〔七〕,下馬叩柴荆。何以引我步,繞籬竹萬莖;何以醒我酒,吴音吟一聲。須臾進野飯,飯稻茹芹英〔八〕;白甌青竹筯〔九〕,儉潔無羶腥〔一〇〕。欲去復徘徊,夕鴉已飛鳴〔一一〕。何當重遊此,待君湖水平〔一二〕。
〔一〕過李生:過,讀平聲,走訪的意思。李生,詩言其操“吴音”,當係江南人,名字未詳。
〔二〕蘋小二句:蘋,蘋科,生淺水中。此處疑用爲“萍”之借字;“萍”即“浮萍”。蒲,亦水草,生水邊,葉形如劍。李賀《府試十二月樂詞·二月》有“蒲如交劍風如薰”的描寫。南湖,見前《放魚》詩注。
〔三〕子近二句:子,你。二句意謂:湖邊安靜的自然環境,很契合隱者不慕榮利的高情。
〔四〕散拙句:此詩人自述情懷:個性懶散樸拙,無所營求。
〔五〕使君二句:使君,是自東漢以後對刺史或太守州郡行政長官的尊稱。當時的江州刺史,姓崔,對白氏比較優容放任,《白氏長慶集》一七有《山中酬崔使君見寄》詩可證。知性野,知道我的性格疎放,不拘禮法。唐朝對在職官吏約束較嚴。上班不到或遲到要喫大棍,下班臨時點名不到也要挨打。《唐律疏議·職制》:“在官應值不值、應宿不宿者,各笞二十……若點(名)不到者,一點笞十。”所以這裏“衙退任閑行”的意思是説:崔使君特别優待,退衙後不再點名,所以詩人可以到處閑逛。
〔六〕榼(hè):盛酒器。
〔七〕酣:醉。
〔八〕須臾二句:須臾,不久;下“飯”,動詞,作“食”解;稻,稻米飯。茹,喫;《方言》:“茹,食也。吴越之間,凡貪飲食者謂之茹。”注:“今俗呼能粗食者爲茹。”觀此則白氏用“茹”字蓋有模仿李生吴越語音的微意。芹英,指芹菜尖上嫩葉,與莖皆可食。
〔九〕白甌、青竹筯:甌(ōu),小盆。青竹筯,意思是:用青竹削成的筷子。
〔一〇〕羶腥:魚肉等葷食。
〔一一〕欲去二句:徘徊,留戀。夕鴉已鳴,言天色近晚。
〔一二〕何當二句:何當,唐人詩中慣語(古諺已有“何當大刀頭”)。如杜甫《望岳》:“何當凌絶頂?”李商隱《夜雨寄北》:“何當共剪西窗竹?”義皆爲“何時纔能”。湖水平,暗指八月。孟浩然《望洞庭湖贈張丞相》詩:“八月湖水平。”此二句乃李生送白約其八月重遊之辭。
感情〔一〕
中庭曬服玩〔二〕,忽見故鄉履〔三〕。昔贈我者誰?東鄰嬋娟子〔四〕。因思贈時語〔五〕:“特用結終始。永願如履綦,雙行復雙止〔六〕!”自吾謫江郡,漂蕩三千里〔七〕;爲感長情人,提攜同到此〔八〕。今朝一惆悵〔九〕,反覆看未已。人隻履猶雙,何曾得相似〔一〇〕?可嗟復可惜!錦表繡爲裏〔一一〕。况經梅雨來,色黯花草死〔一二〕。
〔一〕感情:感念鄰女昔日的深情。鄰女和詩人發生愛情可能在他和夫人楊氏結婚以前,贈履實有信物的性質。此鄰女繡手錦心,能做很好的針綫活計;而且在擇配問題上大膽主動,但終於没能和白氏結婚,最合乎情理的推斷是:因爲她家境貧寒。封建時代,門閥等級界限森嚴,門户不當,婚配比較困難。白氏所作《秦中吟·議婚》篇,《新樂府·井底引銀瓶》中所反映與此詩都是同一主題。與此相應,白氏和一位貴族小姐楊氏結婚,婚後生活並不美滿;此在《長慶集》某些詩篇的描述中隱約可辨。故詩人在閑暇時看到珍藏的舊物,重温“東鄰子”對自己真摯而又純樸的愛情,感到十分珍貴。
〔二〕服玩:衣服和心愛的東西,如紀念品等。
〔三〕故鄉:白氏在新鄭、下邽、徐州都曾住家,不詳確指何地。
〔四〕東鄰句:《文選》宋玉《登徒子好色賦序》曾記東鄰美女登牆與宋玉相窺事,此後“東鄰子”就成了自主求婚的少女的象徵。嬋娟(chán juān),秀美的樣子。語本左思《吴都賦》:“檀欒嬋娟,玉潤碧鮮。”子,古代亦以稱女性。
〔五〕贈時語:女方贈履時的話。
〔六〕特用以下三句:“東鄰子”贈履時囑咐詩人的贈言。意思是説:贈履是意在用做愛情始終不渝的信物。希望兩人能象繫鞋的帶子那樣緊密不離,如雙履似地同行同止。陶淵明《閑情賦》:“願在絲而爲履,附素足以周旋。”此略本其意而措辭更爲雅正。特用,專門用以;結終始,結自始至終之緣。永願,希望永遠如此。履綦(jī),鞋帶。
〔七〕自吾二句:漂蕩,漂泊;三千里,《元和郡縣志》二八載江州西北至上都(長安)二千七百六十里。此言三千,舉約數。
〔八〕長情:深情。此兩句點題。
〔九〕惆悵(chóu chàng):哀傷失志貌。一惆悵,即一何惆悵,無限哀傷之意。
〔一〇〕人隻二句:情誼相投的人並未成雙,故曰“人隻”,履雙,這是反襯倒叠之筆,言信物空有其名,兩人之遭遇,何曾似履之永合。
〔一一〕可嗟二句:言人事可嘆,而信物可惜。往事已逝,徒存錦表繡裏之履。此兩句呼應上“今朝一惆悵”句。
〔一二〕况經二句:江南四五月間霖雨不斷,衣物容易霉爛,稱霉雨,後來音轉成爲“梅雨”,故詩人有“梅子黄時家家雨”之句。黯,黯淡。花草,指鞋上刺繡的圖案紋飾。死,形容色澤消褪。
讀謝靈運詩〔一〕
吾聞達士道〔二〕,窮通順冥數〔三〕:通乃朝廷來,窮即江湖去〔四〕。謝公才廓落〔五〕,與世不相遇〔六〕。壯志鬱不用〔七〕,須有所洩處〔八〕。洩爲山水詩,逸韻諧奇趣〔九〕;大必籠天海,細不遺草樹〔一〇〕。豈唯玩景物,亦欲攄心素〔一一〕;往往即事中,未能忘興諭〔一二〕。因知康樂作,不獨在章句〔一三〕。
〔一〕謝靈運:(三八五—四三三)晉、宋之交的山水詩人。祖父是東晉在淝水之戰立過功的謝玄,靈運以蔭襲封康樂公,故世稱謝康樂。先後任永嘉太守,臨川内史,縱情山水,不理政事,多次被彈劾。後有言其謀叛,被宋文帝劉義隆殺害。他本有意過問政治,但在政治上却每失意,遂寄情於山水,寫下許多模山範水的詩篇,並開後代的山水詩派。過去正統派史學家對他多致貶辭,但唐代大詩人李白、杜甫、白居易則對他評價頗高,這是一件值得注意的事情。
〔二〕達士:指豁達明理,超出世俗的人。《後漢書·仲長統傳》:“達士拔俗。”
〔三〕窮通句:窮通對文,始見《易·繫辭》下:“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窮,指貧賤,不得志;通,指富貴,政治理想能够實現。順,服從;冥數,不可見的支配力量,意指“命運”。
〔四〕通乃二句:謝詩佚句:“本自江海人,忠義感君子。”白詩本之,寫謝,亦以自寫。
〔五〕廓落:放蕩不羈。
〔六〕與世句:謂與當道者不能協調。按靈運當宋少帝時,與權臣徐羨之不相容;宋文帝時,又屢受官僚孟顗等毁謗,以故終生不得重用。
〔七〕壯志句:晉朝末年,劉裕北伐,靈運嘗作《撰征賦》以壯其行;文帝時,靈運再次建議北伐,完成統一大業。這説明他具有壯圖遠略,惜不爲當權者所採納,因而内心十分苦悶。
〔八〕洩:發洩,寄托。
〔九〕逸韻句:高超的詩歌創作才能,適合於表達遊山選勝的情致。
〔一〇〕大必二句:言謝詩刻劃山水,既能大力包舉,又能精密入微。
〔一一〕豈唯二句:言豈是單純的爲了欣賞景物,也是想通過寫山水,抒發自己的懷抱。攄(shū),同抒;心素,心願或懷抱。
〔一二〕即事、興諭:即事,義同“即景”,語本陶淵明《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雖未量歲功,即事多所欣。”意爲只憑看到田野風光亦足欣喜。這兩句詩意是,謝靈運是通過寫山水詩發抒其政治抱負。興,指比興;諭,謂有所諷諭,有所寄託。
〔一三〕因知二句:言讀靈運詩,不應當僅限於字面理解,而應深入探索其思想底藴。
白詩從貶江州以後,減少了對政治的批判,增加了對山水的描寫,寄慨於謝靈運,正標示了這個鮮明的轉折點。
讀李杜詩集,因題卷後〔一〕
翰林江左日〔二〕,員外劍南時〔三〕。不得高官職,仍逢苦亂離〔四〕。暮年逋客恨〔五〕,浮世謫仙悲〔六〕。吟詠流千古〔七〕,聲名動四夷〔八〕。文場供秀句〔九〕,樂府待新辭〔一〇〕。天意君須會,人間要好詩〔一一〕。
〔一〕此詩借題發揮,以評李白、杜甫,寄己貶謫淪落之慨,且以致力於詩歌創作自勉。
〔二〕翰林句:李白在唐玄宗天寶三載,曾任翰林供奉,晚年流落江蘇、安徽等地至死。江左,即江東。
〔三〕員外句:杜甫於廣德二年,由劍南節度使嚴武推薦他做參謀、檢校工部員外郎。四川北有劍閣,故稱劍南,唐設劍南道,首府成都,見《元和郡縣志》三一—三三。以上兩句,雖寫李、杜,實際也是寫自己被貶一事。
〔四〕苦亂離:李白在長江流域飄泊時,正逢安史之亂;杜甫流寓四川時,崔旰、韓澄内亂,西陲戰火頻仍。
〔五〕逋客恨:逋客,指杜甫。言杜甫晚年深以流落江湖,無從報効國家爲恨。
〔六〕浮世句:原注:“賀監知章目李白爲謫仙人。”浮世,已見前注。李白未能施展抱負,是悲劇的一生。
〔七〕吟詠句:謂二人詩歌創作,可傳至千秋萬代。
〔八〕聲名句:唐朝海外交通發達,著名詩人如李白、王維,就和日本人阿部仲麻吕爲好友,李詩多有流傳入國外者。又范傳正《唐左拾遺翰林學士李公新墓碑》,亦記李白曾被召上金鑾殿,起草《答蕃書》,可見白詩“聲名動四夷”的稱讚,並不過分。
〔九〕文場句:文場,猶今言“文壇”。杜詩有:“詩家傳秀句”之語,爲此句所本。
〔一〇〕樂府句:相傳唐玄宗和楊貴妃在沉香亭畔看牡丹,命梨園弟子作樂章,苦無歌辭,召李白爲之。白援筆立成,即今傳世的《清平調》三章。唐之梨園,相當於漢之樂府。
〔一一〕天意二句:君稱李杜,亦作者自稱。兩句弔慰古人,亦用以自勉。
此詩《白氏長慶集》舊排在江州詩内,今從之。
題潯陽樓〔一〕
常愛陶彭澤,文思何高玄〔二〕!又怪韋江州,詩情亦清閑〔三〕。今朝登此樓,有以知其然〔四〕。大江寒見底,匡山青倚天〔五〕;深夜湓浦月,平旦爐峯煙;清輝與靈氣,日夕供文篇〔六〕。我無二人才,孰爲來其間〔七〕?因高偶成句,俯仰愧江山〔八〕。
〔一〕潯陽樓:是總名不是專名。它包括江州城四面的城樓和城内其他可供登臨遠眺的樓閣。清光緖年修《江西通志》一一八《勝蹟略》三云:“《九江府志·古蹟》無潯陽樓,審其詩(案指此詩)意,仍是南樓。”這種説法,過於拘泥,不可信,詳下注。
〔二〕常愛二句:陶淵明在晉義熙元年(四〇五)八月,爲彭澤令;八十日後,即辭官歸隱,這是他平生最後一次出仕,因此後人稱他爲陶彭澤。餘詳前《效陶潛體詩》注。高玄,意即高妙。
〔三〕又怪二句:韋江州,即韋應物(七三六—七九〇?),長安人。德宗建中時,由比部員外郎出爲滁州刺史;不久,又改任江州刺史,貞元初,任蘇州刺史。著有《韋蘇州集》。應物工五言詩,工寫山水。其詩向有“清深雅麗”之稱,與此言“清閑”,意近。
〔四〕今朝二句:今朝也包含下文“日夕”,此樓實也統言他樓;細讀下文自見。有以知其然,意思是説:纔知其所以然。
〔五〕大江二句:從大的方面,總括江州山水形勝。這和《江州司馬廳記》所寫:“由是郡南樓山,北樓水……”是同一眼前景色。意思是説:冬天登上北樓,則有“大江寒見底”的新奇景象;夏天登上南樓,則有“匡山青倚天”的域内宏觀。匡山,即廬山。因古有匡俗(人名)者隱其中,故亦名匡山。此山三面臨水,西接陸地,萬壑千巖,煙雲瀰漫,爲我國名山之一。倚天,意爲刺天或插天。言廬山高峯插天,形如利劍。
〔六〕深夜四句:湓浦,水名,即盆浦,以出青盆山得名。平旦,清早;爐峯,即香爐峯。餘見前《香爐峯下,新置草堂,即事詠懷,題於石上》詩注。清輝,清光,承上湓浦月而言;靈氣,雲氣,承上爐峯煙而言。案:江州有紫煙樓,在州治正寢後;又有清輝樓,劉禹錫曾有題詩。並見《輿地紀勝》卷三〇,疑皆爲臨眺江州附近幽美的自然景物而建。則知白氏此詩所寫,不主一時一物,其所登臨,亦不限南樓北樓。
〔七〕我無二句:二人,謂陶、韋;孰爲,何爲,何以。
〔八〕因高二句:謂因登潯陽諸樓而緬懷陶、韋高風;結尾謂詩句偶成,不能盡狀山川之美,以此愧對前修。
西河雨夜送客〔一〕
雲黑雨翛翛〔二〕,江昏水暗流。有風催解纜〔三〕,無月伴登樓。酒罷無多興〔四〕,帆開不少留〔五〕。唯看一點火〔六〕,遥認是行舟〔七〕。
〔一〕此詩題言西河,實指西江。白氏有時稱長江爲長河,如《潯陽春》三首中《春生》一首:“展張草色長河畔”,此“長河”明顯是指長江。此詩題目用“河”,而正文則用江,可見“西河”意即“西江”。“長江”而稱“西河”,謂江州以西一段。因此客溯江而上,是逆水行舟,故篇中“有風催解纜……帆開不少留”之句,極言東風難得,機不可失。
〔二〕翛翛(xiāo):雨聲。
〔三〕解纜:解開繫船的繩子,準備開船。
〔四〕興:讀去聲,興致。
〔五〕帆開句:意謂東風正緊,船去如飛。
〔六〕一點火:指船上的燈光。
〔七〕認:辨别。
大林寺桃花〔一〕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二〕。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入此中來!
〔一〕大林寺:廬山有上中下三個大林寺,此指上大林寺,晉僧曇詵法師創建。查慎行《廬山紀遊》云:“上大林寺,樂天先生曾遊此,於四月見桃花,集中有序(案指《遊大林寺序》),今猶稱白司馬花徑。”
〔二〕人間二句:白氏《遊大林寺序》説:“大林窮遠,人跡罕到……山高地深,時節絶晚;於時孟夏四月,如正二月天。梨桃始華,澗草猶短;人物風候,與平地聚落不同。”人間,指平地村落;芳菲,香盛花繁,三春景象。這兩句是寫大林寺的氣候景色要比平地晚兩個月。
此詩據《遊大林寺序》,是作於元和十二年(八一七)四月九日。
北樓送客歸上都〔一〕
憑高送遠一悽悽〔二〕,却下朱欄手共攜〔三〕。京路人歸天直北〔四〕,江樓客散日平西。長津欲渡迴船尾〔五〕,殘酒重傾簇馬蹄〔六〕。不獨别君須強飲〔七〕,窮愁自要醉如泥〔八〕。
〔一〕北樓、上都:北樓,江州北樓。上都,即京都長安。
〔二〕送遠:一本作“眺遠”。
〔三〕手共攜:一本作“即解攜”。解攜,分手。
〔四〕直北:杜甫《小寒食舟中作》詩:“愁看直北是長安。”以直北指長安,蓋本《史記·封禪書》:“因其直北立五帝壇。”
〔五〕長津句:長津,長江;迴船尾,掉轉船尾,準備渡客。
〔六〕殘酒句:此句疑即古代送客“祖道飲餞”之遺風。先於道旁設祭,然後就地飲宴。此時主客均須下馬,許多馬站立不動,故馬蹄攢聚(簇)。
〔七〕強飲:勉強喝酒。
〔八〕醉如泥:意爲醉倒。《藝文類聚》、《初學記》、《太平御覽》三書《職官部》引《漢官儀》:“時人爲之語曰:‘生世不諧,作太常妻,一歲三百六十日,三百五十九日齋,一日不齋醉如泥’。”爲白詩此句所本。白詩引此漢諺,旨在表述他被貶江州後“生世不諧”的政治苦悶。
此詩亦江州作。
西樓〔一〕
小郡大江邊〔二〕,危樓夕照前;青蕪卑濕地〔三〕,白露泬寥天〔四〕。鄉國此時阻,家書何處傳?仍聞陳蔡戍,轉戰已三年〔五〕。
〔一〕西樓:江州西樓。
〔二〕小郡:唐制,户滿四萬者,始得爲上州。天寶以前,江州僅有户口二萬九千二十五,當爲中州。至德以後,全國户口鋭減,因此江州升格爲上州。但實際上只轄潯陽、彭澤、都昌三縣,仍然是中、下級州郡。
〔三〕青蕪句:青蕪,即草原。卑濕地,不僅寫江州地面卑濕,而且暗喻貶竄。《史記·賈誼傳》:“賈生既以適(謫)居長沙,長沙卑濕,自以壽不得長。”爲白詩所本。
〔四〕泬(xuè)寥:空寂廓落貌。《楚辭·九辯》:“泬寥兮天高而氣清,寂寥兮收潦而水清,坎廩兮貧士失職而志不平,廓落兮羇旅而無友生。”此句亦寓遣逐之悲思。
〔五〕仍聞二句:陳和蔡,是唐朝的兩個州,均屬河南道,在今河南南部和中部一帶。戍(shù),以兵守邊。吴元濟反於陳蔡,在元和十年至元和十二年秋,正合三年之數。
湖亭晩望殘水〔一〕
湖上秋泬寥〔二〕,湖邊晚蕭瑟;登亭望湖水,水縮湖底出。清渟得早霜〔三〕,明滅浮殘日〔四〕;流注隨地勢,洼坳無定質〔五〕;泓澄白龍卧,宛轉青蛇屈;破鏡折劍頭,光芒又非一〔六〕。久爲山水客〔七〕,見盡幽奇物;及來湖亭望,此狀難談悉〔八〕;乃知天地間,勝事殊未畢〔九〕。
〔一〕湖亭:即南湖湖亭。《長慶集》别有《湖亭望水》詩,知此湖亭在南湖。
〔二〕泬寥:見前《西樓》詩注。
〔三〕清渟句:清,澄澈;渟,渟蓄;得早霜,意即得霜早。此句承上“水縮湖底出”,有水處清渟,無水處早霜。
〔四〕明滅句:亦承上而來,言殘照浮於湖面,有水處則明,無水處則暗(滅)。
〔五〕洼坳句:洼(wā)、坳(āo),低陷之坑洼。無定質,無定形。案以上兩句冒以下四句。
〔六〕泓澄四句:言殘水之形,圓曲明暗,或似破鏡,或似折劍。古代銅鏡,或以龍形圖案爲緣飾,上塗水銀。“泓澄白龍卧”句,即以古銅鏡的鏡面形容澄澈的湖光(隋薛道衡《昔昔鹽》:“盤龍隨鏡隱,彩鳳逐幃低”)。“宛轉青蛇屈”句,是以折劍形容碧緑的流潦(前選《折劍頭》詩:“一握青蛇尾”,亦以青蛇形容劍采)。光芒,即光彩。
〔七〕山水客:遊山玩水的人。
〔八〕難談悉:難以形容得詳盡。
〔九〕勝事句:優美的景物探索不盡。
此詩亦元和十一年至十三年秋季在江州時作。
登西樓憶行簡〔一〕
每因樓上西南望,始覺人間道路長。礙日暮山青簇簇〔二〕,漫天秋水白茫茫〔三〕。風波不見三年面〔四〕,書信難傳萬里腸;早晚東歸來下峽〔五〕,穩乘船舫過瞿塘〔六〕。
〔一〕西樓、行簡:見前《西樓》及《别行簡》詩注。
〔二〕礙日句:寫目前景,因時暮而聯想鄉關。崔顥《黄鶴樓詩》:“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句意出此。簇簇,攢聚貌。
〔三〕漫天句:寫目前景,亦誌手足闊别。杜甫《天末懷李白》:“鴻雁幾時到,江湖秋水多。”爲此句所本。
〔四〕風波:喻風險,白氏自道。
〔五〕早晚:多早晚,甚麽時候?
〔六〕瞿塘:瞿塘峽,長江三峽之一,在四川奉節縣東十三里。白行簡以元和九年夏應劍南東川節度使盧坦聘,去梓州,計至十三年秋,已逾四年,而此言“風波不見三年面”,乃舉約數,以調平仄。
贈江客
江柳影寒新雨地,塞鴻聲急欲霜天〔一〕。愁君獨向江頭宿,水繞蘆花月滿船。
〔一〕塞鴻:鴻,即雁;雁至秋末則從塞外南翔,故曰塞鴻。
此詩作於江州。題言贈客,可能係自贈。
東南行一百韻〔一〕,寄通州元九侍御〔二〕、澧州李十一舍人〔三〕、果州崔二十二使君〔四〕、開州韋大員外〔五〕、庾三十二補闕〔六〕、杜十四拾遺〔七〕、李二十助教員外〔八〕、竇七校書〔九〕
南去經三楚〔一〇〕,東來過五湖〔一一〕。山頭看候館〔一二〕,水面問征途〔一三〕。地遠窮江界〔一四〕,天低極海隅〔一五〕。飄零同落葉〔一六〕,浩蕩似乘桴〔一七〕。漸覺鄉原異〔一八〕,深知土俗殊〔一九〕。夷音語嘲〔二〇〕,蠻態笑睢盱〔二一〕。水市通闤闠〔二二〕,煙村混舳艫〔二三〕,吏徵魚户税,人納火田租〔二四〕。亥日饒蝦蟹,寅年足虎貙〔二五〕。成人男作丱〔二六〕,事鬼女爲巫〔二七〕。樓暗攢倡婦〔二八〕,堤喧簇販夫〔二九〕。夜船論鋪賃〔三〇〕,春酒斷瓶沽〔三一〕。見果多盧橘〔三二〕,聞禽悉鷓鴣〔三三〕。山歌猿獨叫〔三四〕,野哭鳥相呼〔三五〕。嶺徼雲成棧〔三六〕,江郊水當郛〔三七〕。月移翹柱鶴〔三八〕,風汎颭檣烏〔三九〕。鼇礙潮無信〔四〇〕,蛟驚浪不虞〔四一〕。鼉鳴江擂鼓〔四二〕,蜃氣海浮圖〔四三〕。樹裂山魈穴〔四四〕,沙含水弩樞〔四五〕。喘牛犂紫芋〔四六〕,羸馬放青菰〔四七〕。繡面誰家婢〔四八〕,鴉頭幾歲奴〔四九〕?泥中采菱芡〔五〇〕,燒後拾樵蘇〔五一〕。鼎膩愁烹鼈〔五二〕,盤腥厭膾鱸〔五三〕。鍾儀徒戀楚〔五四〕,張翰浪思吴〔五五〕。氣序涼還熱〔五六〕,光陰旦復晡〔五七〕。身方逐萍梗〔五八〕,年欲近桑榆〔五九〕。渭北田園廢〔六〇〕,江西歲月徂〔六一〕。憶歸恒慘澹,懷舊忽踟躕〔六二〕。
〔一〕這首長詩可分爲三大段:第一段從“南去經三楚”起至“懷舊忽踟躕”止,描述到江州沿途所見的江南水鄉景色,當時江南社會的政治經濟情况和民族習俗。第二段從“自念咸秦客”起至“驕不揖金吾”止,追述過去在京都時期的得意生涯和友朋往來歡聚的情景。第三段從“日近恩雖重”起至“滿頷白髭鬚”止,反映了被貶謫後的苦悶和憤慨。作者經此挫折後,“壯志因愁減,衰容與病俱”,過去的積極進取精神,大爲衰退了。這首長詩不但提供了我們硏究白氏思想轉變的過程,也給我們硏究唐代政治經濟風土人情方面,提供了生動而豐富的參考材料。此詩爲長篇排律,選此以備一格。排律,爲近體詩之一種,近體詩均不能换韻。一韻到底,總計之爲若干韻。此詩較長,爲便原詩與注釋參對計,特分段注釋。
〔二〕通州元九侍御:元稹曾爲監察御史,唐人習慣上得稱侍御。元和十年春,元稹江陵士曹參軍任滿回京,不久即改授通州司馬。
〔三〕澧州李十一舍人:澧州,唐屬山南東道,治所在今湖南澧縣東南三十里。李十一,即李建,建以元和十一年,被貶爲澧州刺史。
〔四〕果州崔二十二使君:果州,在今四川南充市北。崔二十二,崔韶,以元和十一年冬爲果州刺史。
〔五〕開州韋大員外:開州,唐置,州治在今四川開縣。韋大,韋處厚,以元和十一年爲開州刺史。
〔六〕庾三十二補闕:庾三十二,庾敬休。補闕,諫官,位在拾遺上,諫議大夫下。
〔七〕杜十四拾遺:即杜元穎。
〔八〕李二十助教:即李紳。唐國子監有助教一人,位從六品上階,助國子博士分經教授生徒。
〔九〕竇七校書:即竇鞏。唐秘書省設校書郎八人,位從九品上階,掌校讎四庫藏書。案《元氏長慶集》和此詩注,本題末尚有“兼投弔席八舍人”七字。
〔一〇〕三楚:《史記·貨殖列傳》:“夫自淮北,沛、陳、汝南、南郡,此西楚也;彭城以東,東海、吴、廣陵,此東楚也;衡山、九江、江南、豫章、長沙,此南楚也。”後世言三楚,當始於此。
〔一一〕五湖:説者各異。白氏所謂,當據郭璞《江賦》:“具區、兆滆、彭蠡、青草、洞庭”(見《史記·河渠書·索隱》)之説,而重點在具區(太湖)。又太湖古時亦稱“五湖”。
〔一二〕候館:即驛館。《周禮·地官·遺人》:“五十里有市,市有候館。”
〔一三〕征途:即去路。
〔一四〕江界:當作江介,即江表,亦即江南。古代以黄河流域爲中原,大江以南,則視爲邊遠地區。
〔一五〕天低句:古人設想天如覆釜,愈遠愈低。極,一本作“接”。海隅,即海角。古人稱極遠之地曰“海角天涯”。
〔一六〕飄零句:北朝民歌《紫騮馬》:“高高山頭樹,風吹落葉去;一去數千里,何當返故處?”白氏本此,以寄其去鄉之感。飄零,意爲飄泊。
〔一七〕浩蕩句:浩蕩,本義爲水廣大,引申爲前途渺茫之意。桴(fú),竹木所編,大曰筏,小曰桴。《論語·公冶長》:“道不行,乘桴浮於海。”此句不僅自寫身世,也是自抒抱負。
〔一八〕鄉原異:鄉原,意即鄉土。南方號稱水鄉,與北方多旱地者迥異。
〔一九〕土俗殊:土俗,即風土人情;殊,不同。“俗”,《南宋本》、《全唐詩》均作“産”。
〔二〇〕夷音句:夷音,總稱西南少數民族的語音。嘲,已見《琵琶行》注。古代北人不通南音,常稱南方語言爲鳥語。《孟子·滕文公》:“今也南蠻鴃舌之人,非先王之道。”白氏和不少封建士大夫一樣,也受到這種錯誤思想的影響。
〔二一〕蠻態句:蠻,亦古代侮辱南方兄弟民族之詞。睢盱(suī xú),質樸之狀。《文選·魯靈光殿賦》:“厥狀睢盱。”注:“質樸之形。”又《字林》:“睢,仰目也;盱,張目也。”
〔二二〕水市句:南方近水處於水上爲市,故稱水市。闤闠(huán huì),意爲街肆。此句言江南水市,和陸地上的街肆相連。
〔二三〕煙村句:舳艫(zhú lú),舳,船尾;艫,船頭。語出《漢書·武帝紀》:“舳艫千里。”句意爲:村中船舶雜泊。
〔二四〕吏徵二句:魚户,指專門以打魚爲業的漁民。火田,即畬田,見前《贈友五首》詩注。案此兩句,詩人一方面寫南方人民的經濟生活,另方面也反映當時賦税繁重,雖漁户山民,亦受殘酷剥削。
〔二五〕亥日二句:貙(chū),獸名,形似貍而大。《文選》左思《蜀都賦》注引《博物志》:“江漢有貙人,能化爲虎。”故虎貙聯用。案此兩句,即前選《得微之到官後書……》詩“寅年籬下多逢虎,亥日沙頭始賣魚”意,謂南方偏僻,只有魚蝦可食,且有虎患堪憂。
〔二六〕成人句:丱(guàn),結髮於頭頂兩角,舊時未冠男子的髮形。《詩·齊風·甫田》:“總角丱兮。”此句謂:南方成年,猶作童裝。
〔二七〕事鬼:古代吴楚信鬼好巫,至唐代其俗未改。“事”,一本作“似”。
〔二八〕攢倡婦:攢(cuán),集聚貌。倡婦,即妓女。
〔二九〕堤喧句:“喧”,一本作“長”;簇,亦擁聚之意。
〔三〇〕論鋪賃:言租賃船艙,依鋪位爲計算單位。
〔三一〕斷瓶沽:言沽酒不稱斤兩,但以瓶爲計算單位。斷,估價之意。
〔三二〕盧橘:即給客橙,與橘近似,其皮經久變黑,故名盧橘。
〔三三〕鷓鴣:見前《山鷓鴣》注。
〔三四〕猿獨叫:《水經·江水注》引《民歌》曰:“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
〔三五〕野哭句:按南方杜鵑和鷓鴣鳥,叫聲悲慘,有似人的哭泣。杜甫《倦夜》詩“水宿鳥相呼”,爲此詩句法所本。
〔三六〕嶺徼句:徼(jiào),邊防要塞。棧,木栅。言山峽要塞,皆有雲封,如天設栅欄。
〔三七〕江郊句:言江城之郊,以水爲郭。
〔三八〕翹柱鶴:翹,是一腿站立;柱,是華表的立柱。此句疑用《續搜神記》鶴歸華表故事:“遼東城門有華表柱,忽有一鶴來,徘徊空中,言曰:‘有鳥有鳥丁令威,去家千歲今始歸,城郭如故人民非……’遂上冲天。”集中有《望江州詩》一篇,係白氏因被貶再次至江州時作;地點、時間、生活情况,與此詩此句諸多吻合,故知所詠實爲一事,可參看。
〔三九〕颭檣烏:此即船桅杆上所設的候風烏。颭,凡物之受風摇曳者,謂之颭。餘詳前《和大嘴烏》詩注。
〔四〇〕鼇礙句:神話傳説:海中有十五鼇(大鼈),每三鼇共戴一神山,潮波上下,寂然不動。見《列子·湯問》。故白詩有是句。
〔四一〕蛟驚句:張華《博物志》曰:“澹臺子羽賫千金之璧渡河,河伯欲之,陽侯波起,兩蛟夾船……”蛟,有人謂即鯊魚。不虞,出乎意料。
〔四二〕鼉鳴句:言江中鼉鳴,聲如擂鼓。鼉,即鼉龍,俗稱猪婆龍,形似鱷魚,而無塊鱗。晉安《海物記》:“鼉者,鳴如桴鼓。今江淮之間,謂鼉鳴爲鼉鼓,亦或謂鼉更。”“江擂鼓”,《南宋本》作“泉窟室”。
〔四三〕蜃氣句:《史記·天官書》:“海旁蜃氣象樓臺。”古人謂蜃爲海中大蛤,吹氣可以成樓臺。實際是海上由于空氣穩靜,潮濕濃度適合,光線折射而生的現象。浮圖,謂浮現圖景。“氣海”,《南宋本》作“結氣”。
〔四四〕樹裂句:言樹有空心,則山魈穴居其中。山魈(xiāo),是狒狒的一種,紅鼻藍頰,形相醜惡,古人以爲鬼怪。
〔四五〕沙含句:相傳有一種叫“蜮”的動物,一名射工,又名射影,背有甲,頭有角,有翼能飛,無目,耳的聽覺甚強,口中有橫物如角弩,聞人聲以氣爲矢,因水而射人。或曰含沙射人,中人即生瘡,中影者亦病。樞,即機。
〔四六〕喘牛句:《世説新語·言語》篇有“吴牛喘月”之説,爲白詩所本。紫芋,芋頭的一種,見《本草綱目》。
〔四七〕青菰:生淺水中,新芽如筍,名茭白。
〔四八〕繡面:《新唐書·南蠻傳》:“蠻有繡面種,生踰月,湼黛於面。”此句蓋亦寫南方異俗,下句同。
〔四九〕鴉頭:鴉毛黑,故鴉鬢、鴉鬟等因之,引申則稱婢女爲鴉頭,此處則指男僮。
〔五〇〕菱芡:菱角和芡實(俗稱鷄頭米)。
〔五一〕燒後句:燒,即燒田、燒山。南俗放火燒山,取其枯殘供炊爨,以求輕而乾。
〔五二〕鼎膩句:鼎,煮肉器;膩,油膩。愁烹鼈,言南方少猪羊,多魚鼈,非北人所嗜,故嫌膩而發愁。
〔五三〕厭膾鱸:肉細切爲膾;鱸,巨口細鱗,産於松江者尤美。但白氏北人,未賞此味,反聞腥而生厭。
〔五四〕鍾儀句:鍾儀,春秋時楚人,爲晉所俘,一日晉侯見之,與之琴,操南音,知其戀土,遂放歸。見《左傳·成公九年》。徒,空自。
〔五五〕張翰句:張翰事,見前《端居詠懷》詩注。白氏蓋借用典故而反其義:吴楚如此陋邦殊俗,不知鍾儀、張翰,何以戀戀不忘?
〔五六〕氣序句:氣序,即節氣;涼還熱,該涼還熱。
〔五七〕旦復晡:午後日半落時叫晡。旦復晡,言由早到晚光陰過得很快。
〔五八〕身方句:自稱曰身;萍梗,浮萍與枝梗,言自身正隨波逐流,不能自主。
〔五九〕桑榆:日將夕,在桑榆間,言晚暮也。《後漢書·馮異傳》:“所謂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晚暮,比人之老。
〔六〇〕渭北句:謂渭上故居,田園荒蕪。
〔六一〕徂:逝去。
〔六二〕憶歸二句:慘淡,沮喪貌。踟蹰,猶徘徊。《詩·邶風·靜女》:“愛而不見,搔首踟蹰。”白詩本此意。
以上爲第一大段。
自念咸秦客〔一〕,嘗爲鄒魯儒〔二〕。藴藏經國術〔三〕,輕棄度關繻〔四〕。賦力凌鸚鵡〔五〕,詞鋒敵轆轤〔六〕。戰文重掉鞅〔七〕,射策一彎弧〔八〕。崔杜鞭齊下〔九〕,元韋轡並驅〔一〇〕。名聲逼揚馬〔一一〕,交分過蕭朱〔一二〕。世務輕摩揣〔一三〕,周行竊覬覦〔一四〕。風雲皆會合〔一五〕,雨露各霑濡〔一六〕。共偶昇平代〔一七〕,偏慙固陋軀〔一八〕。承明連夜直〔一九〕,建禮拂晨趨〔二〇〕。美服頒王府〔二一〕,珍羞降御廚〔二二〕。議高通白虎〔二三〕,諫切伏青蒲〔二四〕。柏殿行陪宴〔二五〕,花樓走看酺〔二六〕。神旗張鳥獸〔二七〕,天籟動笙竽〔二八〕。戈劍星芒耀〔二九〕,魚龍電策驅〔三〇〕。定場排越伎〔三一〕,促座進吴歈〔三二〕。縹緲疑仙樂〔三三〕,嬋娟勝畫圖。歌鬟低翠羽〔三四〕,舞汗墮紅珠〔三五〕。别選閒遊伴,潛招小飲徒〔三六〕。一杯愁已破〔三七〕,三盞氣彌粗〔三八〕。軟美仇家酒〔三九〕,幽閒葛氏姝〔四〇〕。十千方得斗〔四一〕,二八正當壚〔四二〕。論笑杓胡硉〔四三〕,談憐鞏囁嚅〔四四〕。李酣尤短竇〔四五〕,庾醉更蔫迂〔四六〕。鞍馬呼教住,骰盤喝遣輸。長驅波卷白,連擲采成盧〔四七〕。籌併頻逃席〔四八〕,觥嚴别置盂〔四九〕。滿巵那可灌〔五〇〕,頽玉不勝扶〔五一〕。入視中樞草〔五二〕,歸乘内廐駒〔五三〕。醉曾衝宰相〔五四〕,驕不揖金吾〔五五〕。
〔一〕自念句:秦以咸陽爲都,相當於唐代之長安。故咸秦客即長安客。
〔二〕鄒魯儒:孟軻,鄒人;孔丘,魯人,是儒家兩個最重要人物。白氏早年習儒,故稱“鄒魯儒”。
〔三〕藴藏句:言胸中藴蓄治國安邦之道。《書·周官》:“唯三公論道經邦,燮理陰陽。”這和杜甫《詠懷五百字》“許身一何愚,自比稷與契”,是同一種抱負。
〔四〕輕棄句:繻,古代一種旅行證券,書帛而裂之,付關吏以爲信記。《漢書·終軍傳》:“初,軍當詣博士,從濟南步入關,關吏予軍繻,軍問:‘以此何爲?’‘爲復傳還,當以合符。’軍曰:‘大丈夫西遊,終不復傳還!’棄繻而去。”案以上兩句,白氏追溯當年雄心壯志,視拾功名如草芥。
〔五〕賦力句:東漢末,禰衡曾作《鸚鵡賦》,顯名當時。白氏自謂作賦能力,超過禰衡。凌,超越。
〔六〕詞鋒句:《世説·排調》:“復作危語,桓曰:‘矛頭淅米劍頭炊。’殷曰:‘百歲老翁挂枯枝。’顧曰:‘井上轆轤卧嬰兒。’殷有一參軍在坐云:‘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殷曰:‘咄咄逼人。’”白氏言己與朋友戲謔,一定能壓倒對方,不使“井上轆轤卧嬰兒”的“危語”,獨自擅場。又轆轤,寶劍名,故“詞鋒敵轆轤”,謂詞鋒似劍。
〔七〕戰文句:戰文,謂應試詩賦。重,不只一次。鞅,馬頸上革帶,爲駕車工具;掉鞅,《左傳·宣公十二年》:“掉鞅而還。”注:“掉,正也;鞅,羈也。示閑暇。”此句白氏自誇下筆神速,下場時邊寫邊休,綽有餘裕。
〔八〕射策句:古代朝廷取士,就國政民俗,擬爲試題,使舉子回答,叫策問。舉子們臨試前,亦揣摩時事,試作許多答案,以備入場時一發而中,謂之射策。此句意謂自己應科舉時,一舉登第。弧,弓。
〔九〕崔杜句:崔韶、杜元穎與白氏同年中進士。就像賽馬,三人並駕齊驅。
〔一〇〕元韋句:白氏與元稹、韋處厚以元和元年應制舉,並登科。元稹首選,白氏則中第四等(乙等)。此“鞭齊下”、“轡並驅”,蓋本曹丕《典論·論文》:“咸以自騁驥騄於千里,仰齊足而並馳。”而略加變化。
〔一一〕逼揚、馬:“逼”,一本作“敵”;揚、馬,揚雄和司馬相如,西漢時兩大辭賦作家。
〔一二〕交分句:交分,即友誼;蕭、朱,蕭育和朱博。《漢書》:“蕭育與朱博爲友,著聞當世。”
〔一三〕世務句:此即《策林序》所云:“閉户累月,以揣摩當代之事。”世務,即當代之事;輕,詩人自謙之辭;揣摩(汪本作“揣磨”),語本《戰國策·秦策》,意爲硏究和探索。
〔一四〕周行句:周行,出《詩·周南·卷耳》。《毛傳》:“周之列位。”《鄭箋》:“周之列位,謂朝廷臣也。”竊,亦謙辭。覬覦(jì yú),非分的希望。此句意謂妄想作朝官。
〔一五〕風雲句:古人稱仕宦得意,謂“風雲際會”。《後漢書·耿純傳》:“以龍虎之姿,遭風雲之時。”龍得雲,虎乘風,喻人之遭遇時機,飛黄騰達。
〔一六〕雨露句:雨露,見《續古詩》注。霑濡,浸潤滋養之意。此言彼此都曾受皇帝提拔,分任朝職。
〔一七〕共偶句:偶,意爲遭遇,一本“偶”正作“遇”。《春秋》公羊家按社會的治亂,分成太平、昇平和據亂三種世代。太平即《禮記·禮運》所説的“大同”世;昇平即同篇所説的“小康”世;據亂即同篇所説的春秋亂世。昇平,即升平;代,即世,昇平代,指唐憲宗李純時代。李純,史家稱爲唐代“中興之主”。他在位時,唐王朝處於小康局面。
〔一八〕固陋軀:固,愚蠢;陋,鄙陋;軀即身,白氏自謙之詞。
〔一九〕承明句:此謂作翰林學士時在殿廷值宿。承明,即承明廬。《漢書·嚴助傳》注引張晏曰:“承明廬在石渠閣外,值宿所止曰廬。”此係以漢故事喻唐。按唐代翰林院所在不一:如天子在大明宫,其院在右銀臺門内;在興慶宫,其院在金明門内;若在西内,院在顯福門。皇帝走到哪里,翰林學士也就跟到哪里。
〔二〇〕建禮句:《晉書·職官志》:“尚書郎,主作文書起草,晝夜更值於建禮門内。”拂晨,即拂曉。案唐大明宫丹鳳門西有建福門,門外有百官待漏院,此句蓋以“建禮”喻“建福”。
〔二一〕美服句:唐制,翰林學士入院之初,按例頒賜衣服。白氏《長慶集》有《謝恩賜衣服狀》云:“臣初入院,特賜衣服……獻自遠方,降從御府,既鮮華而駭目,亦輕暖而便身。”此句即指其事。
〔二二〕珍羞句:唐翰林學士入院,用餐由御膳房供應。《長慶集》有《謝蒙恩賜設狀》即爲此而作。珍羞,山珍海羞,指珍貴的筵席;御廚,即皇家的廚房。
〔二三〕議高句:白虎,漢朝觀名,在洛陽宫中,爲皇帝召集諸儒講學之處。後漢章帝時,曾會博士、議郎、郎官及諸生、諸儒於白虎觀,講論《五經》異同,作《白虎奏議》。到唐代,於集賢殿書院置集賢學士,掌管收集古今的經籍,以辯明國家的典章制度,其作用亦略同於漢朝的白虎觀。白氏前者曾以集賢院校理官充翰林學士,亦有時參加講論經義。
〔二四〕諫切句:古代大臣,以青蒲爲席,跪伏其上以諫。《漢書·史丹傳》:“丹以親密臣,得侍視疾,候上間獨寢時,丹直入卧内,頓首伏青蒲上。”《舊唐書·白居易傳》:“居易面論,辭情切至。”此謂其爲左拾遺時事。
〔二五〕柏殿句:柏殿,即柏梁臺,在漢未央宫中。《漢武故事》:“以香柏爲之,香聞數十里。”案白氏爲翰林拾遺時,憲宗李純屢有賜宴曲江之事。《長慶集》有《三月三日謝恩賜宴曲江會狀》和《九月九日謝恩賜宴曲江會狀》可證。曲江賜宴,往往即席應制賦詩,與漢武帝柏梁臺聯句故事略同,故白氏詩有此句。
〔二六〕花樓句:花樓,即花萼樓,唐玄宗李隆基始建。唐代大酺,侈陳百戲,並賜高年酒醴。《開元天寶遺事》:“天寶中上元賜酺,上御花萼樓觀燈,時陳魚龍百戲,百姓聚觀樓下,讙聲如雷。”這種習俗,一直延續到中晚唐。酺,指酺燕,届時天子詔賜臣民會飲爲樂。
〔二七〕神旗句:言神旗上張畫許多珍禽異獸之形。按以下諸句均係鋪敍酺燕時光景。
〔二八〕天籟句:“天籟”之語,始見《莊子·齊物論》,本意是自然界的聲音。此處則謂皇家樂奏,非民間可比。竽,大笙,共有三十六簧。
〔二九〕戈劍句:指《破陣樂》演奏情况。據《舊唐書·音樂》:該舞“被甲執戟……有來往疾徐擊刺之象,以應歌節。”“若讌設酺會,……爲《破陣樂》……。”《新唐書·禮樂志》亦有類似記載。星芒耀,謂戈劍起舞時,光芒閃耀。“戈”,一本作“丸”。
〔三〇〕魚龍句:案此即百戲中的“魚龍曼衍”。《漢書·西域傳》注:“魚龍者,爲舍利之獸,先戲於庭極畢,乃入殿前激水,化成比目魚,跳躍漱水,作霧障日畢,化成黄龍八丈,出水敖戲於庭,炫耀日光。《西京賦》云:‘海鱗變而成龍’,即爲此色也。”據《舊唐書·音樂》:“每初年望夜,又御勤政殿,觀燈作樂,貴臣戚里,借看樓觀望。……若繩戲竿木,詭異巧妙,固無其比。”可知包括各種幻術。
〔三一〕定場句:定場,即“定場詩”。戲曲中人物自我介紹的一種程式。内容大致是介紹劇中規定情境,定場以後,戲劇正式開始排演。“越伎”,一本作“漢旅”。
〔三二〕促座句:促座,見前《秦中吟·歌舞》篇注。吴歈(yú),即吴地的歌舞伎。
〔三三〕縹緲:隱約,將隱將現,若有若無貌。
〔三四〕歌鬟、翠羽:歌鬟,歌女的髮鬟;翠羽,頭飾,即翠翹,見前《長恨歌》注。
〔三五〕舞汗句:脂粉和汗點俱下,望如紅珠。
〔三六〕閒遊伴、小飲徒:指情侣密友。
〔三七〕愁已破:即愁已散,愁已解。
〔三八〕氣彌粗:言意興更壯。
〔三九〕仇家酒:當係長安一家酒館,《長慶集》一五有《仇家酒》七絶一首,知白氏常到此家飲酒。
〔四〇〕葛氏姝:當爲一家酒館的女侍者。姝(shū),美女。
〔四一〕十千:曹植《名都篇》:“歸來宴平樂,美酒斗十千。”白詩蓋用此故實,表明仇家酒價昂貴。
〔四二〕二八句:二八,十六歲。壚,暖酒竈。漢辛延年《羽林郎》:“胡姬年十五,春日獨當壚。”當壚,意即温酒。案此兩句順承以上兩句。
〔四三〕杓胡硉:杓,杓直,李建字;胡硉(lù),同胡盧,大笑貌。僞《孔叢子·抗志》:“衞君乃胡盧大笑。”嘲笑李建説話的時候,喜歡夾雜笑聲。“硉”,一本作“律”。
〔四四〕鞏囁嚅:鞏,謂竇鞏。囁嚅(niè rú),説話時呑呑吐吐,結結巴巴。《舊唐書·竇鞏傳》載白氏曾稱鞏爲“囁嚅翁”。
〔四五〕李酣句:此李疑爲李紳。李紳喜談笑,雖至酒醉,還在戲謔竇鞏。尤,古通猶。短,言人之短,挖苦。
〔四六〕庾醉句:庾,庾敬休;迂,指辛丘度,辛爲元、白同年,白氏《代書詩一百韻寄微之》一詩中有“笑勸迂辛酒”之句,下自注云:“辛大丘度,性迂嗜酒。”可知“迂”當指“迂辛”。蔫(niān),花萎曰蔫,此處疑當作“揶揄”講。謂庾敬休雖至醉後,見辛之迂,還不肯放鬆地在揶揄他。以上四句,寫元白諸人過去在京,酒酣耳熱,連嚷帶鬧,備極歡洽之情。
〔四七〕鞍馬四句:白氏原注:“骰盤、卷白波、莫走鞍馬,皆當時酒令。”案古人宴會時,以游戲之勝負,定飲酒之次序。一人爲令官,餘衆皆聽其號令,違者罰飲,謂之酒令。自周、秦以來即有之。“鞍馬呼教住”,即自注:“莫走鞍馬”;“骰盤喝遣輸”,與“連擲采成盧”,隔句呼應。骰(tóu),擲骰時五骰皆黑,爲最勝采,如此者爲“盧”。這兩句意爲先擲骰得梟、犢,故令官云:“遣輸”;後連擲成盧,則又大勝。又《酒史》:“古者酒令名‘卷白波’,起於東漢,擒白波‘賊’如席捲,故酒席言之,以快人意。”按白波軍爲漢末黄巾起義軍支屬,《酒史》稱之爲賊,是封建統治者的反動説法。
〔四八〕籌併句:籌即籌碼,記勝負之數者。句意:有人不勝,看見籌碼積累過多,害怕罰酒,因而逃席。
〔四九〕觥嚴句:觥(gōng),古代盛酒器,容七升;此處用作飲酒器,同觴,意爲耳杯。盂,盛飲食器。句意:令官觥政極嚴,負者如一時飲不下,則另置一盂積之,罰其必飲。别,一本作“列”。
〔五〇〕滿巵句:巵(zhī),亦飲酒器。言受罰者被令官一斟滿杯,實在難於喝下。今天猶稱以酒強人爲灌。滿,一本作“漏”。
〔五一〕頽玉:《世説新語·容止》:“嵇康……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後世因用“頽玉”形容醉漢。
〔五二〕入視句:此自述爲翰林學士,掌“内制”時情况。“内制”,謂代皇帝視草(起草詔令)。如上所注,翰林院設在皇帝聽政宫殿近旁。其地臨近中樞,故翰林學士在當時有“内相”之稱。
〔五三〕歸乘句:内廐,指皇家馬圈,當時叫“御馬坊”,也在宫禁内。句意謂:翰林學士當值完畢,可乘御馬回邸。
〔五四〕醉曾句:言翰林學士極蒙皇帝優寵;酒醉以後,雖路遇宰相,亦不迴避。
〔五五〕金吾:即執金吾,皇帝儀衞,以手執金吾而得名。金吾是鑲金的兵器,如後世“金爪”、“玉斧”之類。唐代置左右金吾衞,爲禁衞軍之一部。
以上爲第二大段。
日近恩雖重〔一〕,雲高勢却孤〔二〕。翻身落霄漢〔三〕,失脚到泥塗〔四〕。博望移門籍,潯陽佐郡符〔五〕。時情變寒暑〔六〕,世利算錙銖〔七〕。望日辭雙闕〔八〕,明朝别九衢〔九〕。播遷分郡國,次第出京都〔一〇〕。秦嶺馳三驛〔一一〕,商山上二邘〔一二〕,峴陽亭寂寞〔一三〕,夏口路崎嶇〔一四〕。大道全生棘〔一五〕,中丁盡執殳〔一六〕,江關未撤警〔一七〕,淮寇尚稽誅〔一八〕。林對東西寺,山分大小姑〔一九〕。廬峯蓮刻削,湓水帶縈紆〔二〇〕。九派呑青草〔二一〕,孤城覆緑蕪〔二二〕。黄昏鐘寂寂〔二三〕,清曉角嗚嗚〔二四〕。春色辭門柳,秋聲到井梧〔二五〕。殘芳悲鶗鴂〔二六〕,暮節感茱萸〔二七〕。蕊坼金英菊,花飄雪片蘆〔二八〕。波紅日斜没,沙白月平鋪。幾見林抽筍,頻驚燕引雛〔二九〕。歲華何倏忽〔三〇〕,年少不須臾。眇默思千古〔三一〕,蒼茫想八區〔三二〕。孔窮緣底事〔三三〕,顔夭有何辜〔三四〕?龍智猶經醢〔三五〕,龜靈未免刳〔三六〕。窮通應已定,聖哲不能逾〔三七〕。況我身謀拙〔三八〕,逢他厄運拘〔三九〕。漂流隨大海〔四〇〕,鎚鍛任洪爐〔四一〕。險阻嘗之矣,棲遲命也夫〔四二〕。沉冥消意氣〔四三〕,窮餓耗肌膚。防瘴和殘藥〔四四〕,迎寒補舊襦〔四五〕。書牀鳴蟋蟀,琴匣網蜘蛛〔四六〕。貧室如懸磬〔四七〕,端憂劇守株〔四八〕。時遭人指點〔四九〕,數被鬼揶揄〔五〇〕。兀兀都疑夢〔五一〕,昏昏半似愚。女驚朝不起,妻怪夜長吁〔五二〕,萬里拋朋侣〔五三〕,三年隔友于〔五四〕。自然悲聚散,不是恨榮枯。去夏微之瘧,今春席八殂。天涯書達否?泉下哭知無〔五五〕?謾寫詩盈卷〔五六〕,空盛酒滿壺。只添新悵望,豈復舊歡娱。壯志因愁減,衰容與病俱。相逢應不識,滿頷白髭鬚。
〔一〕日近:古代封建臣僚,稱皇帝爲日。白氏爲翰林學士、左拾遺,有較多機會,面見皇帝,故曰“日近”。
〔二〕雲高句:古代稱做官叫“致身青雲”;句意:官爵雖高,没有靠山,勢力反而孤單。
〔三〕落霄漢:以鳥爲喻,言被獵人彈射,從天(霄漢)上跌落下來。
〔四〕到泥塗:“到”,一本作“倒”。泥塗,泥濘的道路。亦暗喻被貶到江州卑濕之地。
〔五〕博望二句:白氏原注:“予自贊善大夫,出爲江州司馬。”博望,苑名。《三輔黄圖》:“漢武帝爲衞太子開博望苑,以通賓客。……在長安城南杜門外五里,有遺址。”門籍,謂白氏爲贊善大夫,名在東宫,與漢代衞太子賓客,名隸博望相似。後被貶江州,不復在東宫,故曰“移門籍”。潯陽,已見前《寄微之三首》詩注。佐郡符,謂司馬爲州刺史官佐。符,印信。
〔六〕時情句:即“世態炎涼”意。
〔七〕世利句:錙銖(zī zhū),古代極小的重量單位。一兩的四十八分之一爲銖,六銖爲錙。句意:世人唯利是圖,人事關係錙銖必較,以有利於己否定疏密。
〔八〕望日句:白氏貶江州,在元和十年八月十五,故曰望日。雙闕,在宫廷前,即以表宫廷。一本“望”作“即”。
〔九〕明朝句:白氏於十五日奉詔貶官,限令次日上路。九衢,九街,意指長安。《周禮·考工記·匠人》:“國中九經九緯,經途九軌。”賈疏:“言九經九緯者,南北之道爲經,東西之道爲緯。王城面有三門,門有三途(街道),男子由右,女子由左。”
〔一〇〕播遷二句:播遷,流離轉徙。白氏自注:“十年春,微之移佐通州;其年秋,予出佐潯陽;明年冬,杓直出牧澧州,崔二十二出牧果州,韋大出牧開州。”
〔一一〕三驛:白氏被貶出京,第一天住藍田驛,第二天住藍橋驛,第三天住商州驛。
〔一二〕二邘(yú):白氏自注:“商山險道中,有東西二邘。”
〔一三〕峴(xiàn)陽亭:湖北襄陽縣南有峴山,又名峴首山,山南曰陽。晉羊祜鎮襄陽,常飲酒賦詩於此。及祜卒,後人立碑其上,見者悲泣,謂之墮淚碑。亭,當指碑亭。
〔一四〕路崎嶇:白氏自襄陽以後,即改由水路。到鄂州後,江面風起,集中有《舟行阻風寄李十一舍人詩》“風吹波浪大於山”之句可證。
〔一五〕大道句:《老子》:“師(軍隊)之所處,荆棘生焉;大兵之後,必有凶年。”此句起,四句皆寫兵亂未靖。
〔一六〕中丁句:《通典·食貨》七:“玄宗天寶三載制:百姓十八以上爲中男,二十三以上成丁。”到白氏時二十五歲爲成丁,二十歲爲中男。按此句言因淮西吴少誠之亂,征役頻繁,雖中男亦皆入伍。中丁,即中男。殳,兵器名,柄長一丈二尺,刃略似矛。《詩·衞風·伯兮》:“伯也執殳,爲王前驅。”
〔一七〕江關句:言江口要道均戒嚴,還未解除。撤,《汪本》作“徹”,非。
〔一八〕淮寇句:白氏自注:“時淮西未平,路經襄、鄂二州界所見如此。”稽誅,尚未誅滅。
〔一九〕東西寺、大小姑:白氏自注:“東林、西林寺,在廬山北;大姑、小姑,在廬山南彭蠡湖中。”案彭蠡湖,即鄱陽湖。
〔二〇〕廬峯二句:白氏原注:“蓮花峯在廬山北,湓水在江城南。何遜詩云:‘湓城對湓水,湓水縈如帶。’”案何遜爲南朝蕭梁詩人,兩句見《日夕望江贈魚司馬》詩。刻削,山勢嶮峻貌。縈紆,回曲旋繞之意。“湓水”,一作“湓浦”。
〔二一〕九派句:白氏原注:“潯陽江九派,南通青草、洞庭湖。”案程大昌《禹貢論·論九江》:“謂江至荆而九者,自孔安國始。其後班固之志《地理》,應劭之釋《漢志》,皆謂江至廬江、潯陽分爲九派。至張僧鑒《尋陽記》方列九名曰:申、烏蜯、烏白、嘉靡、畎、源、廩、提、菌。”青草湖,在湖南,是洞庭湖南面的一個分支。
〔二二〕孤城句:白氏自注:“南方城壁,多以草覆。”
〔二三〕鐘寂寂:言鐘聲不動。
〔二四〕角嗚嗚:角,號角;嗚嗚,悲吟。
〔二五〕春色二句:白氏以秋末到江州,故所見皆秋景。
〔二六〕悲鶗鴂:“悲”,一本作“怨”。白氏自注:“音啼決,見楚辭。”案《離騷》云:“恐鵜鴂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爲之不芳。”鵜鴂,即鶗鴂,即伯勞鳥,鳴則將寒,見《詩·豳風·七月》鄭箋。
〔二七〕暮節句:暮節,暮秋之節,指重陽節而言,即農曆九月九日,古人届時有佩茱萸囊的習俗。《續齊諧記》:“汝南桓景隨費長房遊學累年,長房謂曰:‘九月九日汝家中當有災,宜急去,令家中各作縫囊,盛茱萸以繫臂,登高飲菊花酒,此禍可除。’景如言,齊家登山,夕還,見鷄犬牛羊一時暴死。”案此句亦暗喻其被貶遭殃。
〔二八〕蕊坼二句:上句謂野菊開,下句謂蘆花飛,皆深秋景色。
〔二九〕幾見二句:謝靈運《孝感賦》:“孟(宗)積雪而抽筍”,杜甫《少年行》:“巢燕引雛渾去盡”,兩句謂被貶江州,轉眼已數易春秋,不勝傷感。
〔三〇〕歲華句:言年光的消逝迅速。
〔三一〕眇默:出神的樣子。
〔三二〕八區:八區,即八方。與上“千古”相聯,猶言緬想古今四方之事。
〔三三〕孔窮句:孔,指孔丘。《公羊傳·哀公十四年》:“西狩獲麟,孔子曰:‘吾道窮矣!’”緣,因爲;底事,什麽緣故?
〔三四〕顔夭句:孔丘的得意門徒顔淵(回),三十二歲而死,所以説“夭”(短命);辜,罪過。
〔三五〕龍智句:相傳神龍雖變化無常,但仍被人做成肉醬。《左傳·昭公二十九年》:“其後有劉累學擾龍於豢龍氏……龍一雌死,潛醢以食夏后。”醢(hǎi),刴成肉醬。“智”一本作“聖”;“經”,一本作“遭”。
〔三六〕龜靈句:《莊子·外物》:“神龜能見夢於元君,而不能避余且之網;知能七十二鑽而無遺筴,不能避刳(刮)腸之患;如是則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也。”
〔三七〕窮通二句:言人之窮通,皆由命定,雖聖哲亦無可如何!這類宿命論觀點,爲舊社會士大夫失意時所常有。
〔三八〕身謀拙:謂不善目營。身謀,一本作“謀生”。
〔三九〕厄運拘:意謂環境太險惡,政治抱負不得施展。
〔四〇〕漂流句:謂曾經滄海,閱歷過無數驚濤駭浪。“隨”,一本作“從”。
〔四一〕鎚鍛句:謂身不由己,一任折磨考驗。古人喻帝王掌政教大權,曰“洪爐”,《舊唐書·鄭畋傳》説:“鼓洪爐於聖代,成庶績於明時。”
〔四二〕棲遲句:棲遲,言投閒置散,英雄無用武之地。《詩·陳風·衡門》:“衡門之下,可以棲遲。”命矣夫,命該如此吧!
〔四三〕沉冥:見前《香爐峯下新置草堂》詩注。
〔四四〕殘藥:指大通中散、碧腴垂雲膏。前元稹病,白曾以此寄之,見《聞微之病》詩。
〔四五〕舊襦(rú):短衣有裏者曰襦。
〔四六〕書牀二句:大意謂:久已荒廢琴書。
〔四七〕室如懸磬:語見《國語·魯語》,言家貧室内空空,如懸磬然。“室”,一本作“活”,疑非。
〔四八〕端憂句:言閑居待時,情急於古代宋國人的守株待兔。《韓非子·五蠹》篇:“宋人有耕田者,田中有株(枯樹樁),兔走觸株,折頸而死。因釋其耒(犂)而守株,冀復得兔,兔不可復得,而身爲宋國笑。”
〔四九〕時遭句:謂失意之中,不時遭人指責譏評。一作“時遭客答難”,非是。
〔五〇〕鬼揶揄:鬼,喻庸俗人。《晉陽秋》:“羅友同府人有得郡者,温(桓温)爲席起别,友至尤晚;問之,友答曰:‘民首旦出門,於中途逢一鬼,大見揶揄,云我只見汝送人作郡,何以不見人送汝作郡?’”揶揄,即嘲諷。以上兩句均感慨自己宦途坎坷。
〔五一〕兀兀:獃癡貌。
〔五二〕吁:歎聲。
〔五三〕拋朋侣:“拋”,一作“離”;“朋侣”,一作“朋執”。朋侣,即朋友們。
〔五四〕隔友于:僞古文《書·君陳》:“孝乎唯孝,友于兄弟。”後人因以“友于”代兄弟。此兄弟謂行簡。
〔五五〕去夏四句:白氏原注:“去年聞元九瘴瘧,書去竟未報;今春聞席八殁,久與往還,能無慟矣!”案席八,即席夔,貞元十二年舉鴻辭,於元和十二年春病殁。殂,即逝世。
〔五六〕謾寫句:意即徒自寫了許多詩文。謾,無謂;“卷”,一本作“軸”。
以上爲第三大段。
此詩據元稹《酬樂天東南行詩一百韻序》,當作於元和十二年(八一七)十二月江州任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