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读本史之后,读者苟以日本对于文化上之贡献见询,其可无辞以对耶?夫由狭义言之,上下古今,国家之能对于世界文化有所贡献者,其数不能十;虽以欧美今日之文化,仍不过由埃及之科学、希伯来之宗教、希腊之思想、罗马之法律等等推演而成。由广义言之,英、美、法、德,因其民族、环境、政教、思想、美术、宗教等种种不同之点,亦各有其所贡献。吾人兹于日本,苟舍其严格之狭义批评,自不能武断其一无所贡献也。因略述如下:(一)日人忠于天皇,除少数激烈之社会党员外,此种心理,辄未改变。人民由其尊上之精神,转而敬重长官,颇能服从法律。夫自由服从,譬犹车之两轮,互相为用,皆为民治国所不可缺之精神;近人偏重自由,日人或能纠正其弊。(二)日本吸收中国、印度、欧洲之文化以屡改革,遂跃而为世界强国。其收效在能自知其短,而补以他人之长,终又适合于其环境。故其成败得失,不啻为世界文化之会合大试验。(三)东西文化,于精神物质,取途迥不同。东方之人,难于了解西方;西方之人,对于东方亦然。日本兼采东西文化。其所知于中国者,西方之人,固远不如;其所知于欧美者,中国之人,尤愧不如。日本学者尝以解释东西之思想为己任,固伟业也。(四)日本于维新后四十年内,战败中俄。以蕞尔小国,而政治教育工商各业,发达进步之速,世界各国,无能与之比者。是足证明立国于地球上,苟力为之,转弱为强,易如反掌。(五)日本族制,美术,初皆采于中国,其进步有足观者;而日人尚武,对于公斗,毫无畏怯,尤为美德。前者根本与中国无异;后者乃与欧洲中世纪之武士相似。得失之间,可以取鉴。
上就其所贡献而言,兹复述其国内之问题,以作结论。日人之视天皇,俨若天神,系数千年历史上之迷信习惯。国民受高等教育者,对于神话,渐不之信;其根本观念,将能久而不变欤?防患于未然,实为急务。深思之士,颇谋采取英制。英王虽尊,而无统治实权,不负责任,以为全国人民之表率;天皇其愿若是乎?天皇之下,元老隐握大权,其人初享大名,位极尊荣。及年已老,脱离政治,不为荣誉利害所系;但身为天皇顾问,其职权范围,殊难确定。凡组阁者,必经其推举,或承认。又往往偏于守旧,不能适应潮流,为激进之青年所不满意。近年存在者,惟西园寺一人较有声望耳。欧美学者,以元老为其所无,疑其当废,且攻击之;日本学者,则谓其有功于国,应仍存在;西人固不知东方所谓元老也。至元老所推举之首相,苟无议会之助,近已不能在位。下院之政党,占议席多数者,他日必握政权。自普选案成立,投票人数,将近一千四百万人,视一九二四年增至五倍;下院为全国人民之代表,终非军阀所能制。惟普选案虽去纳税资格,犹限年龄二十五岁者,始得选举,妇女不能投票,将来皆应修改。至于上院,就宪法言之,其权与下院相等;但其议员,非人民所公举,渐形失势,改革之议,久已喧传于国中,其将改组,殊无疑问。
日本经二次战争,跃为强国,结果究于人民何所利耶?当一八六八—一九一四年间,人民直接担负之战争军备,凡五十亿元。其死伤之青年,固为永久之丧失;募集公债,则又减少活动之财力,妨碍产业之发达,而增高物价。故日俄战后,经济不良之状况,直至欧战后始已。承平之时,人民强迫入伍者,二十万人;为国家之存亡计,自应不惜举有用之光阴,耗之于训练,然既增国家之担负,又赖家庭之供给。据前调查,其军备关于制造经费,年近八千万元。一九二一—一九二二年之预算,为十五亿八千五百万元;就中陆军二亿六千三百万元,海军五亿二百万元,几占总数二分之一。夫战而胜,其所得者,于人民之生活,无直接蒙利之影响;名为强国之民,而担负增加,困苦随之。一旦不幸而败,又将何如耶?此种问题,日本深谋之士,固当早计及之。
日本以文部管辖教育,小学之功课严重,假期短少,常妨碍学生身体之发达。其卒业于小学高等者,以中学校少,半数不能受高等教育,人才废弃,自不能免。教科书籍,必经文部审定,偏于划一而无变化;其弊徒使读者知识,囿于文部之成见,束缚个人之思想。故如美国学校,课本饶有变化之可能,数里之隔,所用书籍,或不相同;其利远过日本。而日本所以若此者,缘彼文部注重保全国民固有之道德观念,又尝借宗教之力以辅助之。其神道教固隶属于政府,佛教与政府之关系亦密切,惟耶教之势力稍衰。地震之后,山本首相深叹道德之沦亡,尝召宗教首领谋所以挽救之;其能成功欤?
日本工商发达,虽足惊人,然以与英国之富力相较,相差远甚;盖英国平均每人三千五百元,日本每人一千五百三十九元。又英国国债,每人一千八百元,日人仅六十五元;英国贸易,每人二百六十元,日人仅三十元。更就输入输出比较之,日本除欧战时期外,输入货物之价值,超过输出;英固不如是也。夫以工商立国,煤铁实为必需之品。日本出产之煤,现尚足用,而铁则缺乏;其所以力争汉冶萍公司者,未始不由于此,然犹不敷供给。故当美国对德宣战时,禁铁出口,日本所计划之军舰,遂不能如期造成。况其工场器械,多购自欧洲,又将若何解决困难耶?国中妇女作工于工厂者,八十万人,所得之工资不能维持其相当之生活。既夺其家庭之乐,又弃其教养幼孩之责,日人素重家庭,他日之问题必多。
自工商进步,资本集中,社会主义,随之而至。其宣传最力者,片山潜也。片山固农家子,尝为印刷工人;后至美国,半工半读;归国后乃提倡社会主义。大隈之徒,从而和之,谓其尝行于江户幕府之世;又谓帝国宪法适合于社会主义。青年学生,乐闻其说,势稍稍盛。尝于日俄战中,反对战争;其后更鼓动罢工,渐为人民所恶。一九〇七年,组织政党。激烈分子,主张改变社会制度,普通选举,反对武力,废除宗教,缓进者与之分离;政府始重视之。其明年,党员有自狱中出者,二党开会欢迎,忽举红旗,高唱革命歌曲;警察因捕其领袖,定罪下狱,报纸指为社会之敌。一九一一年,国中捕杀激烈领袖;片山渡美。但社会党人,多属青年;为领袖者,数尝下狱,备受困难,毫无恐惧,因渐得工人之信任,大为资本家所嫉。一九二三年,国中又搜捕党员,约近百人。当地震之纷扰中,陆军将校,更杀素负盛名之社会党员大杉荣全家;党人之势,卒未尝稍衰。一九二四年,议会通过治安条例:凡人民结会,希图推翻帝国宪法或破坏私产制度者,定罪下狱,不得过于十年。此条例之成立,实以贵族院枢密院之反对普选,欲借此为协调,双方互相让步。一九二五年,日俄约成,俄国更承认不为破坏国体之宣传。然治安条例,固以专防激烈派之社会党人者也,其能久而不变欤?
于上所述而外,其尤难解决者,厥为人口问题。据一九二〇年之调查,日本人口共五千五百九十万;女子年未十五而结婚者大减。虽一九一一—一九一八年间之生产略少;但其比例,已较欧美为高。人口增加,土地有限,失业者多,自难维持其相当之生活。其移居于属地者,为数约三十八万;而属地居民,亦日增加,不足以弥此缺憾。至如日人侨居于外者,澳大利亚、美国、加拿大,已拒其入境;往南美墨西哥者,又渐启美人之疑。若我中国以农立国,非若英荷等,赖其贸易工业,维持人民之生活;故就农夫所耕之地而言,中国人口,久已满矣;欲增加其收入,至能维持相当娱乐之生活,实不可能。满洲等地,如能开垦,尚自觉其不足;日人谋至其地者,更欲何为?(或谓中国人满,为其贫穷战争之根本原因,其说良然。)今虽与俄国通商,侨民可至西比利亚;但此等旷地,移居者多,终不能容无限制之日人。就根本言之,日本传嗣观念,来自中国,辄未改变。“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古义深入于人心。婚姻以传嗣为重;父母年老,政府特免其独生之子入伍,其意显然可见。有美国宣传节制生育之山额夫人,谋至日本,颇感受困难;及既抵日,市民无甚欢迎其说者。政府奖民生子,此种政策,若犹未知人满之患,其心殊不可问,殆将驱之于战场耶?抑节制生育,久已行于欧美中等阶级之家庭;中日二国之人民,苟欲解决困难,将必有取于此矣。
台湾朝鲜,外人之游其地者,颇羡其物质之进步。其记述台湾者,有谓“属于中国数百年,不如属于日本之短时期”。吾人对此,未尝不丧气叹息;然此固不可掩之事实,徒作愤语,亦复无益。抑台民三百万人,实未尝忘中国;其谋独立自主者,时不乏人;政府虽严禁之,未能降服其心。朝鲜一九一九年,倡言独立,至于流血。其人与日人共事,相处虽善,言及日本民族,辄不愿屈服其下。现状若此,属地人民,其果能同化欤?此政治上之重要问题也。
外交自寺内而后,对华政策,已略改变。中国以一九一五年之条约,愤怨已深,于其对华外交,皆以侵略怀疑之。故其退还庚子赔款,作为文化事业用费,吾人对此,有指其“议会通过”之文为侵犯主权者。平心论之,英美退还庚子赔款(英犹未能实行),无不经国会通过,此其国会所应有之权也。更就根本言之,一九一五年之条约不废,中日亲善,其势终不可能。至于经济绝交,虽能行于一时,实非持久之办法。凡货物之能畅销者,必其价廉物美,拒而不用,将受经济上之损失。中国尝排美货,日本尝斥美货,印度尝焚英货,究其结果,皆为失败;非其无爱国心也,为其非办法也。至华工东渡,虽无护照之繁,验身之苛,但必先纳百元,始得入境;学生留学,多受刺激,尝推代表回国,宣传排日。其热心国事,至堪钦佩,惟亦无较善之具体办法耳。总之,中国以内争时起,国际上之地位益卑,常不免为人所侮;非去内争,而自振作,无济于事。深思之士,固当自勉也。
近年以来,日美猜忌,辄未泯除。美国舰队,集中于太平洋,举行大操;又设防于夏威夷岛;保护巴拿马运河。日本则减少陆军,扩充航空飞机,增造辅助舰。二国将战,此种神经过敏之宣传,为日已久;其果终出于一战乎?今日战争之胜负,非徒军队之训练;且恃军实之充足,器械之精利,财力之雄厚。日本常备预备后备军队,数逾三百万人。美国陆军,为志愿兵,组织复杂,训练远不如日;但器械飞机,则日不如美。战争若启,陆战方面,仅有攻击菲列宾耳。据欧战观之,每兵子弹,年需三—三点八吨之钢铁,有兵一百万,应需铁约三百八十万吨。日本钢铁半数,购自美国;战时则来源将绝。竭日本朝鲜南满之铁矿,以之专造军需,数犹不足;其他工业又将若何耶?且日军欲攻陷菲列宾,殊非易事;苟相持不下,则往来欧洲之航路,将为美舰所断。盖其重要战争,尤在海上也。日本战舰,其力不能及美;需用之煤油,四分之三,来自美国;欲其战胜,至为不易。惟美舰远攻日本,途无供给用煤可资驻泊之岛;日本则有在赤道南太平洋中之群岛足以防之,此为日本优越之点耳。至天空战争,日本飞机,犹未发达;其工场不能制造毒气,又不必论。假令二国相持,不分胜负,而日本工商势将破产。盖与日本贸易最盛之国,必先推美,棉毛铁油,赖其供给,生丝茶叶,赖其推销,战争一启,不啻绝其经济之生路。他如战争期内,英以同种之故,其加入战争与否,虽非吾人所能预断;然舆论将必袒美,可无疑义。俄若利用时机,宣传其共产主义,于日本将有大影响。中国之现状,势必宣言中立;日本不能得我国原料上之援助,将不能胜;若破坏中立,又将撄列强之怒。故其国中深思之士,虑其危险,政府外交数次让步。近者议会通过外人租地法案,许外人享有日人同等之权利;惟曾歧视日人之国,诏敕得以同样之待遇待之。其意盖谋报复美国也,而识者谓其不能实行。至美国方面,亦知战争有百害而无一利,筹谋解决种种问题,以去误会。要之,二国冲突之原因甚多;其重要者,厥为从经济上侵犯中国,争夺权利,如无线电台之争,事甚明显。中国为列强经济竞争逐鹿之场,外交政策,至关重要,决不能复施其昔日“以夷制夷”之惯技。盖其终局,徒然引狼入室,李鸿章之联俄,菲列宾之独立,皆其前车之鉴,补牢之计。吾人应自振作,增进实力,以光明正大之态度,维持太平洋上之和平,其有功于世界,至大且远。呜呼!此我国民之天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