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扬华夏古籍 传承国粹精华

续春秋左氏传博议卷上

辟司徒之妻  成公二年

人伦之序,天秩之矣。顾天者,生夫人之心者也,非寥廓安排,置一成之侀于前,可弗以心酌之,而但循其轨迹者也。人各以其心而凝天,天生夫人之心而显其序,则缓急先后轻重取舍之节,亦求其心之安者,而理得矣。

辟司徒之妻,于齐侯之奔北,先问君之免而后及其父。齐侯以为有礼,予之石峁。齐侯之褒而封之,岂以崇礼哉?奖其国人,使急公而卫上之术耳。若夫辟司徒之妻,则亦乌足与言礼乎?人各异其心,则吾恶知辟司徒妻之心非果先君而后亲邪?心固有其理,则吾知辟司徒妻之心非果先君而后亲矣。夫彼特一女子尔,社稷之存亡,君身之安危,非其事也,凄恻仓遽之情奚从而生?闺 之习知,毛里之与属,生死之际,不待徘徊而愤盈以发者,亦其父焉耳。事所不至,心不生焉;心所不至,理不凝焉;理所不凝,天不于此而显其节文也。匪心胡天?匪天胡礼?缓其所急而先其所后,轻重因物而天叙紊矣。

故悬一一成之侀于此,曰父重于君,不得也。抑悬一一成之侀于此,曰君重于父,亦不得也。推而夫妇昆弟朋友,悬一一成之侀,曰孰轻而孰重,孰取而孰舍,俱不得也。执徐庶之情以绳温峤,于是陷身逆廷者得缘孝以自解;据周公之义以予王导,于是残亲避祸者得贷忠以自文。反求之心而条理不昧,天之叙之也,为当事之人叙之也,而非统古今常变而一概叙之,其亦明矣。

乃心固隐而不易知,则奚以辨其顺逆乎?辟司徒之妻,无君事者也;徐庶之所适,曹操犹汉相,而非若峤之往且陷于刘、石也;王导以百口故而忍其兄,敦之败势已见,不系乎导之从违,导非若周公之系乎社稷也。故心循理而著,理丽事而章,从百世之下,推古人之心,为真为伪,为顺为逆,亦讵无不可掩之迹乎!心各生于当人之天,而著于共闻共见之迹,斯同然矣。唯其为同然也,故曰:天叙之也。

宾媚人折郤克  成公二年

穷小人之恶,而为钩距擿发之术,斯君子之过已。小人之恶,遏之则不昌,夫岂可弗先探而密折之哉?乃固有不待探而折者,徒以钩距擿发而自流于术,是君子且与小人分过也。

晋自赵盾以来,不在诸侯,齐顷公乘而欲收之。郤克为政,弗能致问,而亲执币其廷,徒以房帷之笑为罪而加之兵,取必君公,牵帅诸侯,争一旦之忿,忘大忮小,重兵深入以残人之国,其恶亦既昌矣。宾媚人以甗,磬至,克因其服而礼下之,其犹桑榆之收与?即其不然,数其侵邻之罪,责以慢姣之愆,彼犹无以致其反诘也,而克固不能。慝盈伏于中,而善自不能为之盖覆;忿浡溢于嗌,而气固不能为之和平。于是乎猖狂而率为之词曰:“以萧同叔子为质而尽东其亩。”曾是禽啼蛙鸣之不忍出诸口者,克乃大号于旗鼓之下而无惭。岂克之智计弗能审其不可与必不得哉?甘以不道之言为天下笑,固无善者之不能饰,而固有恶者之不能掩,未有或爽者矣。

故君子端坐以临,小人之稔恶未著者勿容钩也,已著者勿容擿也。途穷日暮,倒行而逆施之情自见,如鸟之入罗而非罗之加鸟,则君子亦行其无事者而已矣。夫宾媚人者,岂其能为君子哉?而克狂悖之词一入其耳,则义声直词,旋应旋折,如决水以涤腐淤而无所沮待,鲁、卫不得不惧,克不得不从,非媚人之能行所无事以待克之穷也。天理之在人心,如明镜之悬而象至自觌,苟非朦瞍,未有受欺而迷者矣。媚人且折之而有余,则为君子者,循夫流行昭著之天理,未之治而小人受治,亦奚以术为?此之谓行其所无事而智自大也,因人心之不容掩者也。

荀罂对楚子  成公三年

语有之曰:识生胆。其诸捭阖无忌者之术,非君子之言也。君子之勇,以志为主,气为辅,不资识也;君子之识,以择义而知进退刚柔之节,不以劫持事势而张其胆以无惮也。敢于为义之为勇,敢于不畏人之为妄,知其可以幸免于害,因以示不畏之为诈,诈者亦常为人之所不敢为,言人之所不敢言矣,而非其固胜之也。当其祸福之情,形隐而不能以意决,盖尝屏息伏躬,规营径窦,求免而惟恐其不得矣;逮乎事介于成,吉凶得失有一定之势,而不虑其复败,则虽万乘之尊,三军之众,威若不测,而机发毂运,势无中止,乃以谢去其容头过身之计,资浮鼓之气,掉臂张唇,若将轹王侯而婴白刃。怯者乃惊而服之曰:此胆之过人者也。愚者乃推而奖之曰:此识之兼人者也。抑为原本其所由而称之曰:惟其识之定,是以胆之坚也。呜呼!仪、秦、轸、衍之流屡用此术以欺世,揣摩已熟而恣睢于一旦,君子甚恶其乱天下,而屑以此为胆识劝哉!

故荀罂之拘于楚,谋因郑之贾人,束手絷足于褚中以逃,稍有丈夫之气者所耻为也。使晋、楚不讲而贾人谋行,其以辱社稷也奚若?贾人曰:“不可以厚诬君子。”则亦知贱之矣。及楚送之归,楚子曰:“何以报我?”则曰:“帅偏师以修封疆,竭力致死,无有二心。”何其秉义张国,不惮楚之见留而毅然以自居于胜也。夫罂岂有异人而抑岂异其心哉?向者知其不可归,则可以径窦而耻非所恤也;今者知其必归,则言人之所不敢言而何忌也。公子谷臣,先王之爱子也;襄老之尸侧,婴齐所欲得以塞黑要之口而便灭其室者也;两大国贸一言之信,垂成十九,必不以罂之片唾而遽毁之。凡此者,罂知之审矣。扬眉扺掌,炫壮夫之色,归夸于廷,以文其见获之辱,复奚忌乎?是以谓之胆,诚胆也,介祸福之间而触强楚,葸者之所弗能也;谓之识,诚识也,触强楚之忌,而卒获其重礼以归,暗者之所弗信也;以谓胆生于识,诚因识而生胆也,知楚之必不我留,可以勿庸褚中之面目,而赪颜戟髯以谈也。唯然,而罂之只为捭阖无忌之雄,重为君子之所贱恶,不得辞矣。以今之壮,视昔之惫,以今之危言以明礼,以视昔之弃礼以求生;疾改于转盼而莫能自主,无他,黠慧之所及,则枵张不顾;黠慧之所屈,则沮丧无余。舍其识,亡其胆,而宵人之技穷矣。

夫勇者不惧,非谓其侈于言色也;知者不惑,非谓其察于祸福也。君子之所养,非宵人之所可窃,久矣。欲自勉以君子者,若叔孙昭子之于晋,其庶几乎!

伯宗辟重  成公五年

望其风旨而知其所趋。风旨者,习以生心,不期而不掩者也。习于繁者,欲简之而不能自已;习于轻者,无所往而见重焉。故若子桑、原壤、庄周、列御寇之流,盱目扬眉之际,而径脱萧散之意,乍迎人以相感,不待言说之长也。夫人无所得于天则之微,但循法制之当然,以游于委曲繁重之数,莫能自轶,亦未尝不自困也。一旦而径脱萧散者,以其爽利之风旨,相迎于盱目扬眉之间,意为之移,而乐闻其论说,固其所也。自非研几特立之君子,孰能相觌而不改吾之素哉?

伯宗之知重人,倾盖而与之言礼,知之以一言而已。重人曰:“待我,不如捷之速也。”乍释其拘牵而引之以便利,岂徒言哉?盱目扬眉之际,固有与轻安简径之说相符而出者矣。伯宗敛衿而请,举国家之大故人告以定命者,听之役夫而不嫌,吾以知其迎而感者深也。虽然,彼重人者,则亦乌足与言礼哉?传车之必辟也,非徒以竞行道之速也。君命之所临,卿大夫之所乘,国有大事而恪共震动以警于众,此无他,皆天则之生于人心而不自己者也。彼重人之言,速而已矣,无待而已矣。事速集而无待,彼固曰:此礼意也,其他之委曲繁重者,拂人之情而故迂乎道者也。夫苟以无待速成之为愈乎,则将芟廉隅,褫等威,灭声灵而相驰于径,先王之为度数典章者不已赘乎?呜呼!此固非彼重人者之得知矣。

乃重人之弗知,非不谙其文也。山崩之礼,伯宗之所不谙者,彼谙之矣。谙之而不谕其微,则抑以降服、乘缦、彻乐、出次、祝币、史词为刍狗糟粕,聊以谢天人之已迹而固无余蕴,故其言曰:如此而已。是其径脱萧散之溢于眉目者,始终一致也。谙其文、祇增其狎,渔猎浅涉,恣睢而作曰:彼所云云,吾既已知之矣,要不如捷于集事而无待者之化天下于速也。其志荡,其气骄,其言卞迫而无余,君子固望而知其不足与言礼。伯宗乍遇而意折,倾盖而信从之,则其心困而易迁也亦可知已。然则仲尼奚问乎老聃?曰:圣人贞观乎道,化物而物莫能化之。未至乎圣人者,恶能保其不自失哉!

栾武子还师  成公六年

是非厚薄精粗美恶之辨,择之至极而无以易之也,然后可曰善矣。然则两端尚立,恶得有均善者乎?栾武子曰:“善均从众。”宜若不知善者焉。夫武子斯言,则必有所闻矣。弗许武子之知善可也,弗许武子之所闻者为知善,是殆愎于言善者与!

夫人之于善,不必其皆生于心也;善之即生于心,不必其心之皆与善为无际者也。故取善者必欲核其善之生于心而后从之,则其得于善者仅矣;抑欲得心之与善为无际者而后从之,则其得于善者益仅矣。善之生于人心,不必其心之与理无际而亦生者,天动之也。善不必生于心,而有时见于人之弋获者,天显之也。夫既皆天矣,天不与百姓同忧,故善有时而成乎不善;天无往而非理之自出,故不善有时而可以善。是故唯其匪善者为不足取耳。善有时而可以不善,弗妨其善也,其已善矣固善也;不善有时而可善,勿疑其不善也,方其善矣则善也。故君子见善之广大而知天之富有,见善之变迁而知天之日新,终日所用而皆天也。天富有而我不得隘,天日新而我不得滞。进退勇怯,皆善之裔流也,裔流者,皆全体之所分注也;色货勇,皆善之糟粕也,糟粕者,皆精醇之所浃入也。奚而必善必不善,奚而两端立而不均善哉?

是故吾知武子之言,必有闻于知善者之言也。奚徒其知善与,殆乎其知天矣。乃若曰:“善钧从众”,众者,尤天之至动至显者也。抱瓮而灌者,及亩而止;桔槔而灌者,及顷而止;油云甘雨之所灌,千里而同矣。抱瓮桔槔者,非时也;甘雨之被,时也。均为善而不足以众,亦莫非天之动,而匪其浡郁滃瀁之时,则天之富有而非其日新者也。甘雨降,良苗齐,可以观日新之妙;善而众,其似之矣。

晋杀赵同赵括  成公八年

古之为史者,莫不有奖善惩恶之情,随小大而立之鉴,故足以动人心而垂之久。若左氏、史迁、班固之书,记祸败之隙,纤曲猥鄙之无遗,皆此意也。

宋殇之弑,华督援冯之篡也,而记之以目送孔父之妻;鲁闵之弑,庆父报叔牙之戮也,而记之以公傅夺卜 之田;同、括之杀,赵盾弑君专国而众疾之也,而记之以赵婴之逐;阳州之孙,鲁公弗忍季氏之积僭也,而记之以斗鸡之介;舍其大衅而取其小,舍其祸源而取其委,左氏之不审于取舍也若是,奚以垂之久,而君子犹尸祝以为《经》翼哉?夫彼固有取尔矣。千金之堤堨,怒水龁之而不决,决之者蚁穴也;积薪如邱,沃以倾膏而不爇,爇之者爝炷也。慎小察微,不导祸于垂成而亦可以弗发,其诸戒后世之欲祈天永命者,帷薄簠簋嬉笑取与之间,皆有生死存亡之大故而不可忽与!

虽然,君子之慎小,也以令终其德而无有瑕也,非畏小者之易以贾祸而致其葸也,非谓小慎之则祸无所发,虽大不韪而可保一线之安也。夫君子亦正其本而已矣。无子冯之睥睨,则督虽怀淫而固戢;无叔牙之颠覆,则 虽挟忿而孰施;赵盾不弑,则庄姬之谮无征;季氏不专,则郈伯之谗弗听。故谨其大及其小,正其始令其终,君子之道全而无缺者,推本以治末,非藉末以救本也。千仞之材,斧以斯之,其将折也,所争方寸耳。乃使此方寸之未殊,而遂谓其可终古不仆也、孰信之哉?

且夫之数衅者,有自己开之者矣,有不自己开之者矣。不自己而开之,则亦孰从而慎之?抑将取必于天人而所逢皆顺,然后可以永终而远害乎?尧有不令之子,舜有不共之弟,非必家之咸正无缺也;禹不能禁仪狄之进旨,武王不能遏西旅之献獒,非必恶之不进于前也。道尽则无忧,德至则不损。是故欲奖天下之善而惩其恶、抑取顺逆吉凶之大故,以正天下于不待防而已足矣。屑屑然于人事险阻之倚伏,求纤芥之隙而惩其不预,抑以愁苦天下拘系于身世之不康,而为善者亦沮矣。故左氏之于《经》,翼而已矣;迁、固之于史,牍而已矣。正大义,立王道,非圣人其孰与归!

莒人恃陋  成公九年

道与术有相似者矣,是以君子尤慎言道,虑其入于术也。夫惟失道而抑无术者,得以天下,失以天下,荣以天下,辱以天下,而于己无所恃焉。苟其有术矣,则皆恃乎己者也。或隆己以张天下,虽有不足,冀人之不我测矣;或替己以弛天下,唯无不足,冀人之不我争矣。之二者,皆于己有见而恃之以自信,视君子之信诸己以为道,宜若同也;乃其据乎隆替之势,以误天下之耳目,而游其险阻以逃之,虽其气矜色愉,却物之凶惧,然非惛不知畏者,未有不如桴鼓之叩其胸也。故君子恒坦,细人恒危,于此辨矣。

莒渠邱公不恤其城之恶,而恃陋以无虞。夫渠邱公者,其诸惛不知畏之流,固未能有危情焉。然斯语也,必有所自授矣。莒之微乎微,非一旦也;为大国者覆师蹙国相踵,而莒晏然,久矣。意其先世必有画此术者,曰:“吾自替以销天下之心,吾其免夫!”是以流传师师,而国人固以为恃。不然,天下岂有陋而可恃者乎?以陋而恃,非巧于操术者不能也。是以莒之为莒,城池则窳,名号则夷,礼简赋薄,翱翔于大国之间,自替以销其忌。呜呼!俾若左氏者进豫备不虞之言于莒,亦适逢其笑耳,犹夫称《诗》《书》《礼》《乐》于聃与周之前也。彼方以菅蒯却丝麻,憔悴傲姬、姜,“代匮”之诗,恶足闻于其耳哉!

乃其为此也,如渠邱公之惛不知畏而祸随之也。藉不如渠邱公之惛不知畏,而其游天下而逃之之心,求寸晷之宁焉而不得已。吾以是知聃、周之所藏矣。其云“宇泰”者,非能泰也,矫色愉而示天下以不测也;其云“令人之意也消”,无以消之也,恃人之不己知而意不生也。不能为明,故闭目于五色;不能为聪,故杜耳于五声;不能是其必是,非其必非,故丧我以听其自己。其所谓“道”者,诧微妙,惊溔漾,而以要言之,一恃陋而已矣。势不得则恃其陋以免人之求,势得则恃其陋以不意而乘人为捷。推求之于道,则又曰:吾固自据自信而不恃外物者也。则不幸而为渠邱,其恶犹浅,使侥幸而以老天下之术胜天下,则险阻深枉,挠已甚而人理亡矣。子曰:“君子求诸己。”求者,备其盛大之辞也。盛大备于躬,则立乎贞胜而治天下以有余,终身无自信之枢纽而信之以道。习于术者,又安足以测其量乎!

晋侯梦大厉  成公十年

诐淫之辞,波靡千祀而不能止,非其邪力之有余也,流俗之心,耳食之说,固百其端,而后异端乘而收之。故中国无浮屠之情,印度之侏离恶能入诵《六艺》者之耳而移其志哉?浮屠以止杀为教,而等威不立,轻重不审,镘人心不自诬之节而期之以所不能为,乃惧天下之不我顺也,于是为报应之说以恫喝之。夫恫喝者亦恶足以动天下哉?情之柔葸者,虽无报应,而彼固不能杀也;若其鸷而忍者,悬砧钺于士师之廷,杀人者死未有贷矣,未能止也,而况惝恍不可知之鬼谪乎!然而止杀之教,似仁人之心;陈报应以止杀,似强教之术;以此泛滥千年,有如君子起而不能废矣。

虽然,岂浮屠之能创此哉!前乎汉明之代,中国之儒而驳、史而诬者,固尝为此言矣。杜伯之射宣王,申生之诉夷吾,传记耳食,不一而足。其尤者则莫如晋景之卒、荀偃之死,为淫诐之归也。赵盾怙族弑君专国,同、括者皆贼党也。晋景伸宫官之罚,除其苞蘖,夫岂与荀偃之躬为大逆,视其君之不若老牛而决屠之者等乎?乃赵氏之厉得请于帝,厉公之厉亦讼帝而后胜。夫不道之鬼,即或服罪而犹挟惎毒,犹之可矣,盾奚请乎?厉公奚讼乎?必请必讼,而赫赫上帝,举无择于君臣,但杀者即恣听之报邪?且奚弗听夷皋之报赵氏,而但听赵氏之报其君与?充是言也,则但言杀而即不韪,凡为有生之类者皆平等也,臣弑君而君报之,君诛臣而臣亦报之,将谓盗贼之如君父而不可杀也。然则说有不验,报有或爽,君父亦如盗贼之可杀而奚忌哉!

以平等仁天下,则以平等戕天下;以报应警柔葸者所本无之恶,则亦以报应授忍鸷者不然之券。浮屠之取譬流俗而贼仁义也,左氏先之矣。学者不读非圣之书,而不辨俗儒之妄,则暗流邪室而不自觉,未见其愈也,只以授之口实而已。

刘子论成肃公  成公十三年

养生之说,吾知之矣:下者养形,其次养气,太上养神。养神之旨,细入于针芒,大极于浩漾,以要言之,和而已矣。

刘子曰:“威仪以定命。”又曰:“敬在养神。”夫固以束其筋骸,摄其志气,惕厉而勿任其自然者,为神之牧也。彼为养神之说者,未有不相为河汉者矣。夫养神之必以和,岂有能易之者哉?顾其所自别者,所由以和者而已。将为纪渻之鸡乎?将谓叔山之趾乎?将谓南郭之丧偶乎?将谓蘧伯玉之婴儿乎?夫如彼以为和,亦既自无不和也,然而其所由以和者不可问已。寝欲甘也,坐欲箕也,出欲不拂人之色笑,而入欲无所劳其耳目也,得此而和,不得此而不和,涂之人则大概胥然矣。不得此而不和,是故其人之终身未尝数得和也;幸而得此以和,俄顷失之,而和又离矣。何也?人事之继起,心几之数动,欲得一歇息之顷可以顺而忘焉者,则固难矣。

故夫君子之以养神于和者为弗尔也。君子则终日百拜,酒清不饮,肉干不食,而不丧其和矣;择色而视,择声而听,择《采齐》《肆夏》以步趋,而不丧其和矣;发气满容,大勇充肌,肃若执玉,夔若奉盈,而不丧其和矣;奔走在庙, 钺在廷,金鼓在前,剑戟在后,一言而携忧患,一动而持险阻,而不丧其和矣。匪直不丧也,君子之所以和者,正用此以和也。

和之,故曰养也。夫视听之屡给,起居之数迁,酬酢之变,顺逆之交,皆形以为之役,役则未有不惮者也。形惮于役而辄欲避之,外避天下而内避其气之使。形苟避气,则气不至于形,而形气已弗和矣。形思避气之使,气即勿听其避而强至之,形终不顺而气以劳,气过劳,而气又思避矣。外避形,内避其神之使,气既避神,则神不至于气,而神气又弗和矣。神者天之精,用也不畏难而乐为主者也。使气而气委之以去,使形而形不相摄,无与为徒而神亦不屑为虚拘。神气形三者构,而顽者叛,灵者疑,天下之不和未有甚于此者也。神至于气,气听焉而神不倦于君气;气至于形,形听焉而气不苦于帅形;斯则非敬无以效神之功,而非威仪无以理形而从气,其亦明矣。

故善和者无有如敬者也。敬身以和其心,则神不劳而为君,率形气而亲比之,以充周于官骸,命亦奚从而夭,福亦奚往而不凝哉?是则善言养生者,亦惟君子独耳。任情废礼而后得和,其于养也,犹匹夫之有瓮粟,靳惜以食而后不馁也。谨礼致敬而乃以和,其于养也,犹天子之有太仓,分食六军而安其玉食也。则其难易多寡始终得失之数,亦较然矣。君子自有尊生永命之学。学者不讲,而聃、周之徒以其游惰私利之情窃据以为宗。如其说以养也,吾未知其果寿焉否也,其术已猥矣。

士燮请释楚  成公十六年

言之于前而祸福应之于后,唯其理事之准而已。乃有攸言之理,于事之所固然者迂谬而不相及,然而祸福之应,辄如其言而不爽,此岂其言之效哉?攸言之理,非理也,其以理为言,意亦不在理也。彼盖有匿情焉。规时度势,欲仇其私而有所忌,乃建一不然之理,以钳制当时而阴用其制。若夫祸之所自生实他有所系,则固隐情不发,退以免指擿而进以仇奸私。故 人之托理以动众也。亦险矣哉!后世犹弗之觉,奖其奇中,而推以为通理。君子蒙其欺,小人师其妄,是奚可听之而弗擿乎!

士燮“释楚以为外惧”之言发于鄢陵之日,而验于匠丽之变。山涛亟称之以诋平吴之非,而复验于八王刘、石之乱,是何其不一效而足也?呜呼!骇其言之效,而不推其言与效之实,能弗为邪说之所欺者鲜矣。夫理事之准,在人心者亦较然矣。外之与内,安危忧喜之数,闻其相因,未闻其相贸也。内蛊则外寇间之,外逼则内奸乘之。是以古之王者攘夷安边,建其威以销其萌,岂徒以防侵陵之患哉,亦以靖天下于文轨之同,而销臣民之逆节也。以晋验之,唯灵公之不在诸侯,而后桃园之衅作;唯昭公之甘为楚下,而后晋阳之甲起。夫燮亦犹是师盾之智以替君威焉耳,是知其云内忧者,非为厉公忧而为栾、郤、荀、韩忧也。其君无赫赫之功于外,则亦无权藉以制其臣于内,国君亲旗鼓以树肤公,公室之隆而私门替,书、偃、锜、至尚未之觉,而燮已知之早矣。知之而固不能昌言之,非燮之有疑而未曙也,发阴谋者无尽量之词,进不敢任朋党之魁,退不欲以坚厉公之忌,弗获已而姑称此迂谬不然之理,以微动栾、郤之悟。乃栾、郤弗悟,而其子亦挟勇于井灶之间焉,乃抑郁以死,而智亦穷矣。故曰:“作伪心劳日拙。”燮何人斯,乃欲托于忠以仇其奸,天与人其听之哉?逮夫燮死而丐与于逆,仅托不往以推祸于书、偃,则燮父子之处心积虑,猾谖深险,固已不能掩矣。三郤之杀,书、偃之劫,燮所虑也,知厉公之宁外而且以饰内也。匠丽之执,程滑之弑,非燮所能逆曙也,使知长鱼矫之说不行,书、偃之势复振,燮亦何忌而预以为忧乎?燮为其党忧,而忧偶中于厉公,蒙其欺者遂欲奉燮之言为厉公之蓍蔡,燮因以欺万世而有余。然而无可欺也,外宁而必有内忧,此古今所必无之理,昭然如云散之必不为雨也,有目者既见之矣,而孰欺哉!

若夫山涛者,无燮之逆心而师燮之狂说,亦若验矣。然八王刘、石之祸,其因于平吴乎?抑不因于平吴乎?不欲平吴者,荀勖、贾充受吴赂之奸也。涛与之党,殆犹燮之党栾、郤矣。晋不平吴,刘、石逼,琅琊无归,将如完颜守绪之蹙死于汝、蔡,求其延江左之衣冠礼乐以待隋、唐而不可得。则涛师燮以狂鸣,其得失亦可睹矣。后世而更有师涛者乎?非奸人其孰任之!

祁奚举子  襄公三年

心不依道而行之无疑者,非能无疑也,欺其志而已矣。前不畏古人之未先我以尝为,后不畏来者之挟我以为名而收其利,不谋当世之信我而卒免于讥非,不患出诸口见诸行事者之欲前且却,而果以行之不朒。能如此者,而后许之无疑,果无疑矣。

祁奚举其子午,其君信之,僚友允之,晋人安之,天下后世推而服之。虽然,此亦无难也。午而果称其任,才情气量之所见,当时一望而众咸知之,功绩名节之所垂,著于胜任之余而天下后世不能掩,则奚以收知人之誉,暴无私之迹,如取之怀中而自给,夫何难之有乎?所难者,其喻于心即出诸口,暴诸当宁之下而无嫌沮耳。俾奚于此稍一迟疑焉,即通三晋之士推毂于午者万喙如一,而独奚有所不能矣。何也?前乎奚者,未有贤而荐子者也,其或吹炀其子以动君相之知者,皆席荣怙禄之夫也;后乎奚者,不必有荐子之贤者也,倘令师奚之迹以阶子弟之荣者,则必贪惏溺爱之尤也。创古人所未有,奚一旦特为之而无所规,启后人之垄断,或托奚以为名,而要非奚之过,此岂待午果胜其任之余,而后可为奚解免哉?藉令待午之胜任而以相解免,则幸而遇其子之才者,皆足以愉快其私而无所忌矣。

夫奚之为此也,如火之蕴而炎也,如川之积而决也,如迅雷之出地而震于空也,然后乃以洞胸开臆,直行径致如君民僚友之间。呜呼,是岂有迹可循,而许天下后世之相蹑者哉?推奚之志,充奚之气,言之而不讷,行之而不苶,善学奚者,当观其存发之际,而勿徒以迹也。

魏绛戮杨干之仆  襄公三年

佞臣似顺,强臣似直。佞臣非顺无以动君,强臣非直无以动众。君为之动,国人欲与争之而不能;众为之动,其君力与争之而不胜,而后乃以坐移人国于谈笑之中。佞臣之似顺,君惑之,天下愤之,传诸后世,其奸莫掩,故闻卢杞、蔡京之名,犹谓其有一善之足取者,蔑有也。强臣似直,君固愤之而不能折之,党人标榜而艳称之,传之后世,苟非奸邪已露,如操、懿之暴起,则不为之惑者,鲜矣。宜夫魏绛戮杨干之仆,而左氏盛辞以纪之,后世称道之而无绝也。

《诗》不云乎:“正直是与”,“神之听之,终和且平。”所谓正直者,告之鬼神而适得其和平者也。故正者,正其偏,非正之于所偏者也;直者,直其曲,非于曲而言直也。和顺于义理而无私之谓和。酌于尊卑刑赏之宜而险激不生焉之谓平。自非然者,名可以借,言可以不穷,人不能夺,而鬼神早已鉴其慝,恶敢以邀神听哉?谷永之攻宫禁,可谓直矣,而为王氏用,则汉九庙之灵已恫;辛弃疾之亟恢复,可谓直矣,而为韩侂胄用,则唐、邓兵死之磷惨号于荒原衰草之间。夫为强臣用者,鬼且 之,而况强臣之自为用乎!

晋之旁落也,有大夫之族而无公族。至于匠丽之难,周子孑然一身入主宗祏,握重兵制进退者皆世卿耳。孤茎之缀秋叶,其生凡几?悼公有弟,岂其能怙宠疾威,与丰草争荣落哉?偶一仆者之不戒,而刀锯疾加,势不旋踵。魏绛之心,路人知之矣。名自正也,言自昌也,悼公虽孤愤于上,不能夺也。乃反质诸绛之操心,则岂奉公死法,批逆鳞以申国宪者乎?室之欹也,无几矣。一木承之,不足以支;更因其蠹迹之偶蚀,遽斥其朽而伐之。然则室一日而未倾,其欲倾之心,寤寐不忘也。安所得为君之懿亲者,绝毫发之愆,而后可免其戕椓邪?

悼公曰:“合诸侯,以为荣也。杨干之戮,何辱如之!”绛欲暴其径行无忌之权以摇诸侯,而急白公族之不肖,俾知其君之孤立而无辅。悼公已胆裂气盈,愤然曰:“必杀魏绛!”是曹髦死争一旦之情;而士鲂、张老之流,复为煽浮言以恫喝之,公且终无如绛何,而苶焉谢过矣。有是哉,强臣之折孱主,生死于其爪掌之中而莫能一掉也!且与之礼食焉,且使之佐新军焉,悼公于此岂复有生人之气哉!读《左氏》者不察而旌绛之直,夫恶得而弗辨!

匠庆略季孙之槚  襄公四年

蜂之方螫,而折棘以刺之;虎之方咥,而磨牙以噬之,未有不为天下笑者也。恶妄人之无礼,即以其无礼者而报之,妄人之喙乍塞,而天下后世相传以为快,是岂足与筹当世之治乱者哉!

季孙之薄定姒,目无襄公也。匠庆请榇,而答之曰“略”,目无举国之臣民也。匠庆因之以目无季孙,而伐其圃槚。彼固曰“略”,而我即以“略”用之,季孙虽席其螫咥之威,亦受制于倒持而箝其喙矣。左氏称君子之言曰:“多行无礼必自及。”则固从旁鼓掌,而快其喙之乍塞也。

国家不幸,值权奸之势已成,鼓翼竖尾,飞扬骧步,而莫之制。然其始未尝不有劲爽犯难之人,资一时之壮气,起而挫之;乃所以挫之者又非其道也,则虽乍塞其喙,而莫惩其心。彼将曰:“所与我为难者,承吾之疏,师吾之智,而逞其一旦之心耳;此殆蔑足与较,亦姑听其自已。若夫习法守礼之士,动必虑其得失,谋必规其成败,则固莫我如何也。”而益以目空在廷之众,为无足与抗者矣。然则成奸人之恶而丧国家之气者,莫此若也。浅心之流,犹从而艳称之,恶知夫一棘之刺不足以中蜂,一啮之痛不足以伤虎乎!

行无礼而必自及。善败之报不爽者,天也。君子皇然奉天以治非礼者,固有道矣。正其本不争其末,求诸己乃以加诸人;非道勿言也,非义勿行也;意有可快,不逞也,机有可乘,不用也。晶光皎日以临之,而不穷之于幽隐,得则社稷之福也,不胜则亦以质鬼神、示天下后世而己终无尤。夫匠庆者,恶足以语此哉!吾特悲夫举鲁之无人,而抗季孙者仅一以妄治妄之匠庆也。尤虞夫后世之为君子者,不明于制小人之道,而奖少年锐进之士,越礼使气以与小人争,事必无成,而名节先为之玷也。孔北海而知义,当不奖诞媟之祢衡,以齿牙竞曹操,而只成其篡矣。

穆姜论筮  襄公九年

知行难易之序,言学者聚讼而不已。夫道在天下者,可以意计推也;道在吾身者,不可以意计推也。然则讼知行难易之序者,殆以意计推度,而非其甘苦之已尝,自取其身心而指数者乎?岂惟君子哉,虽不肖者且有其与知与行者矣。其与能者未与知也;而所未与知者,曲而不全,执而不通,信其必然而不喻其所以然也。乃其曲者则既知其一曲矣,其执也则终始知之矣,其必然也则亦历历不昧于己矣,心若见之,口不能宣之,虽不得曰与知,而亦非冥行之可不踬也。若夫其与知者而不与能,则终焉始焉,表焉里焉,一若司庾之吏持筹委悉,而要不获一粟之用也。

夫以穆姜之不肖,且知四德之所凝,而自喻其所违之故,以窥见夫《易》之蕴,况其怙淫喜祸之不如穆姜者与!盖知者象天,耳目之司也;能者象地,肢体之司也。耳目明而发之也不劳,不必心为之效,而固莫掩其晖曜;肢体钝而运之也劳,苟非心为主于中,以驭气而制形,则当其惰莫能以振,当其溢莫能以敛矣。匪振其惰,弗作也;匪敛其溢,弗成也,是以为善也如登。惰而畏振,顺于所陷;溢而畏敛,逐于所歆,是以为恶也如崩。处如登如崩之势,耳目之微,虽冏然不昧于当前,亦且如爝火之不能熯决水,坐视其溃而末如之何矣。

是故事先之觉,不可恃也,当事而所觉之力渐微,虽不忘犹忘也;事后之悔,无可救也,悔之力只以丧气,后事踵起,仍不知悔者之何往,则亦终身咎而终身悔也。为功于人,而待人之加功者,其惟能乎!为善如登,而气凌于千仞,乃登之矣;为恶如崩,而力挽其奔车,乃弗崩矣。诚有事焉,则甘苦之际可以自程其难易,奚暇为之讼言哉?徒学焉而以知为奖,卑者为穆姜之慧,不救其淫;高者为浮屠之悟,只增其妄,可弗戒诸!

子西子产追盗  襄公十年

才掩性乎?才而掩性,必其性之不至者也,犹夫臣而掩君,必其君之不纲者也。性,君也;才,臣也。君臣一体,统于治国;性才一致,统于治身。臣受君之命,才禀性之能,一而不贰,统而不分。故人无性外之才,则未有自有之而自掩者也,所恶夫世之言才者舍性而奖才也。舍性而奖才,于是乎以性所统有之才,逮其成才而或离其性,才乃掩性而以其才鸣。夫虽其成才以往,才繁有能,要皆性之绪能也,可以为功于性而显性之能,胡为乎使之相掩哉?责固不在才,而在性之不至,审矣。

郑子西闻其父之难,“不儆而出,尸而追盗”;子产闻其父之难,“为门者,庀群司,闭府库,慎闭藏,完守备,成列而后出”。夫使有至性者设身以为二子处,其必为子西而不为子产,明矣。乃左氏之记子西曰:“臣妾多逃,器用多丧”,若将羡子产之裕于才而子西诎焉者。呜呼!率是以奖才,而才之掩其性也,且将以贼性而有余矣。亲则其父也,变则俄顷而兵死也,仇则不反兵而斗者也;发之暴,闻之遽,吾不知为子者心裂魂脱,血溢于咽,气奔于仇者当如何以处此,而犹转一念焉为臣妾器用计。使子产而洵然,将与商臣、刘劭之心无以别。天高地厚,抑孰有覆载之可容国侨也哉?

夷考子产之生平,固非不肖如此之尤也。意者子产夙受父命,经纪家政,整饬庀具,号令之有恒,虽丁奇祸,而家有司夙戒有余,各举其职,则攻盗者有人,守室者有人,不俟教令之申儆而自相辐辏耳。是子产之才,原不以有余而损性。且兵车十七乘成列而出,卒以杀尉止,歼其众,则为功于子产之至性以尽孝子之职者,胥其才也。而无如不知性者之妄为传闻,欲以奖子产之才而掩其性也。然则与不知性者而语才,才遂以为性之贼。故孟子曰:“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则才固有时而不善矣。“非才之罪”,岂非奖才之罪哉!

虽然,以是而罪子产,则子产固不为传闻之妄者代受其咎,而君子设身以处二子,则为子产终不如其为子西也。迟之须臾之顷,而至性即于此断续矣。使子产闻声而效死,有司者又何庀焉,虽有可恃,不若其无恃也。仇牧之斗,段秀实之笏,智者不能为之虑,勇者不能为之援,至性孤行而天地为之动,不旋踵之谓也。

季札辞国  襄公十四年

古之君子自处也以实,后之君子相尚也以名。以名自奖,或浮过其实而不疑己之未逮,则抑以名期人,或浮过其人之实而不恤道之所安。夫所谓实者何也?心喻其所能为以必为之,饱满斟酌,退以自信,虽流览古今元德显功奇行殊节之尤者,未尝不思驰骤焉,而其以自守者,则不敢以浮弋之心当之也。吴季子是已。

季子之言曰:“札虽不才,愿附于子臧”,如是焉耳矣。如是焉而已者,季子之所以为君子也。论者徒见子臧辞位而后,文采不少概见,而季子达礼乐,饬言行,上见虞舜之心,下动仲尼之叹,将以为非必子臧项背之间,不宜自屈而居此。夫季子固博物笃志裁情中礼之士也,不必规规然言子臧之言,行子臧之行,而自画于子臧者也。然志各有所当矣,事各有所值矣,心各有所感矣,其于辞国之一节,自信其能为而必为者,则子臧而已。信以子臧之节,用之兄弟相让之际,而道尤宜也。信以子臧之节,告无罪于夙夜,而过此以往皆非其所虑也。如食之饱自饫焉,如寝之安自寐焉,悬一季历之勋名于眉睫,而要于我无与也。君子之有取于古人而效之也,以心之信者效之,而岂以名之高者效之乎!

且季子岂徒不浮慕夫季历哉,虽泰伯犹非其所期也。泰伯去周而季历安,季子不去吴而夷昧、余祭踵立而不嫌,以底于乱。然则季子而泰伯邪?诸樊死,余祭无名以立,光可蚤嗣其位,则王僚之祸息矣。而季子不忍舍其宗国之心弗为也,何也?其自信以能为而必为者,子臧而已矣。季子贤于子臧,而不敢失子臧之节;仲尼圣于老彭,而不敢废老彭之学。圣之所以为圣,犹且有然,而况君子乎!

世之衰也,学不以心而以耳目。耳苟闻之,目苟览之,《诗》之所比兴,《易》之所变通,《春秋》之所进退,一旦尽取而拟之以行,志不必相当也,事不必相值也,心不必相感也。割大牢以饲病夫,当白昼而陈茵枕,求食寝之暂得而不能,奚况望其饱安哉!以名若此,以实若彼,吾恐论季子者未见季子,且未见子臧也。

师旷论卫侯出奔  襄公十四年

言行者,君子之枢机也。持枢机而丧乎己,未有得乎人者也。故君子之言行,期乎寡过,不期乎为功;期乎中理,不期乎矫时。矫时之所失而欲以为功,则恒激而偏有所重;偏有所重,则功见于此而过即丛于彼。且其所矫者既因矫而得偏,偏重之失,自不容掩。天下之见吾行而闻吾言也,早已窥其发端之旨存乎相矫,抑又窥其一偏之失,持之以相诘而必不吾信,求其为功也,亦卒不得已。君之必君,不因臣之可以叛我逐我而始儆也;臣之必臣,不因君之可以谴我诛我而始戢也。君有惧于臣而始礼其臣,臣有畏于君而始忠其君,则人伦之交互相钤喝,以争祸福于施报,民彝绝,天理亡矣。

晋侯曰:“卫人出其君,不已甚乎!”斯亦持平之论,未之过也。师旷曰:“社稷无主,君焉用之,弗去何为?”亦奚足以为功于君而戒之向善哉,徒自丧其枢机而已矣。孰是闻教于君子者,而忍出诸口,曰“将安用之”也?旷言之玷,天下有心有耳者不可掩,则其君亦何可掩邪!且使旷反而自求其心,民彝天理之未亡,固不可自掩也。则其君将曰:“此哓哓者徒欲矫吾之言,以抑我而强制之耳。早已不成乎理而自欺其心,奚足恤哉!”于是概视谏者之危言率挟一已甚之词以相凌夺而伸其说;不然则挟直名以骄我,而实无见于道者也;不然则将为权臣张其胁上干主之势,而俾我慑伏以听之者也。如是而欲君之降心以从,不亦难乎!

或曰:旷之为词,病在激矣,然则古有所谓谲谏者,将顺而微讽之,则免于咎而有功乎?曰:此非君子之所屑也。君子之言,不丧乎己,乃得乎人。苟君之过而将顺之,则既顺恶矣;谏而以谲为道,则既崇谲矣。讽谏虽行,君志益慆,功不足立,而先纳其身于滑稽佞谀之流,是其丧己以逐物也,正与旷之失均,而又奚取焉!君子之谏,君子之立言也。不为物激,不为时诡,正大而已矣。酌天理而不妄,贞常变而不易,该上下四旁而胥平,自正其枢而不爽于开阖,自审其机而不择乎远迩,奚所矫而奚所谲哉!虽然,未易言也。义不集,理不穷,气不和,量不远,虽有正直之度,忠孝之情,刚者必矫,而柔者必谲,唯其无本也。故性焉学焉,而后可以其言行施诸人伦之交而无咎。旷,贱工也,恶足以及此哉!

华臣奔陈  襄公十七年

宋人不能致讨于华臣,而华臣以瘈狗奔。吾于是而知鬼神之情状矣。

神者何?谓气伸者也;鬼者何?谓气屈者也。伸则施于人,而屈则远于人而去之。然则鬼也者与人不相及,而何与于人哉?天地之间非有藏幽纳气之大壑也,远于人而去之,亦必有所归矣。远于所去之人,而非远于夫人也。不远于夫人之类,则固与人而相为萦绕;恃其相为萦绕而不能必其相入,存乎其类而已矣。天下之相交者,同异攻取尽之尔。不同不取,不异不攻,则虽日萦绕于左右而固不相入,犹火之不入于土,水之不入于金也。同而取之,异而攻之,则虽其未必相为绸缪,而必以相应。是故匪徒鬼也,神之伸而施于人,且视其量之容,气之欣合以相挹注,而非其所受者,固有不施者矣。孝子之齐而亲绥之,同者之相取也;凶人之慝而戾乘之,异者之相攻也。瘈狗入于华臣氏而臣惧以窜,戾之相攻者也。

盖神者,集于实者也;鬼者,集于虚者也。实不可攻,取者丽之;虚无可取,攻者趋之。孝子之于亲,非相攻者也,而其相趋也,则亦以其虚之故。齐而不获其身,虚其心以致昭明凄怆之气,而鬼趋之矣。趋之则鬼生于其心,故谓之思成。思以成而必成焉,唯其夙无所成而后得成之也。故以正成鬼者,则正趋之;以邪成鬼者,则邪趋之;以相攻之余气馁而成鬼者,则戾趋之。彼华臣之肝胆心肾,积其相攻之戾气,而抑枵馁以不能有其神志,则耳之所牖,目之所函,手足筋骸之所求康而不得,魂营魄泊之无据而与外物相摇,无非相攻之戾也。瘈狗不他入而入其室,莫之致而至焉者,即其夙之萦绕于臣之左右者也。于斯时也,虽其肺腑亲信之人大声疾呼,诏以仅一瘈狗而臣不闻,执瘈狗磔于臣之前,以征国人惊扰之匪他,而臣不见。何也?相攻之戾,乘虚以入其中,鬼气充塞,而耳目官骸之灵皆拒闭而无能效矣。

由斯言之,神之来也,非乘虚而入也,匪诚有于中而不致也;鬼之往也,非去人而人必不受也。苟虚焉,则莫之介绍而亲矣。非吾身之所受,两间虽有而不亲,然非两间之果有是也,则亦恶从而至哉!天也,神也,鬼也,皆诚有者也,视其所以受之者而已矣。

祁奚不见叔向  襄公二十一年

古之王者,使其贤臣歆于为善之乐而无所嫌。故其贤者见善而必为,若寒之益衣,饥之进食,皎然无疑于众,而行且自忘之也。倘其不然,自视以为惊世绝俗之行,履险阻、濒疑谤而仅然其为之,则未为之前,操一为人不敢为之心;既为之后,左规右避,必力暴其无私之迹以祈免于咎。则君子之行,益孤危而不可尝试,教恶得而不衰,治恶得而不替乎?

祁奚之免叔向,为人臣者之恒节也;叔向之免于祁奚,为君子之恒遇也。以事言之,奚为国全向者而非为向,向之得免,晋无戮贤之失而非向之幸,则奚不见向、向不谢奚可也。乃以情言之,奚与向而皆君子矣,道必孚,志必合,臭味之亲,将如耳目手足之互体而交用,则疾痛相怜,忧乐相诏,亦乐善无已之至意也。以礼言之,奚诚知向之为贤,则出之于囚系而薰沐之,慰劳之,既下贤好士之节所必修,其在向也,推蒸豚必拜之义,絮执雉相见之文,报其所当报而亲其所亲,尤往来之大节也。情所固有,礼所必尽,敦厚以行典礼,奚容简焉?然则执手相劳,洒酒相酬,殷勤劝勉,益相戒以戮力于公,亦讵不可哉?奚诚有恩怨不任之心,亦何必暴于廷以自表;向诚有生死不动之节,亦何必矫君子而以鸣高乎!

乃二子之必出乎此也,则有故矣。其君,庸主也;范氏,雄猜之权臣也;乐王鲋之流,工为背憎者也。俾奚与向而直情以行,示相好之迹,则疑忌丛而谗谤行矣。呜呼!君子自行其志,而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弗克展其乐善依贤之情焉。不获已而故为不近情之事,以祈免于末流,则夫人失为善之乐,而亦何利于善哉!匪奚与向之忧国如家,危疑不恤者,抑勿宁溯蒹葭之水,依十亩之桑,绝世而无与为徒耳!孰能以憯憯畏咎之身,日游于羿彀而逃之哉!

虽然,君子以是哀二子之志,而如其奉之以为法,则过也。夫君子者,尽其道而无忧者也。情所必至,勿违其性;礼所必行,勿贬其节。昭昭然揭白日而行之,虽庸主不察,权奸见媢,宵人乘间而行其谮,犹夫蜂虿之偶逢,不屑预为之防也。徼宗社之福,祸已极而必止,则吾既以直行而无患;籍其不尔,而小人之奸昌焉,亡之可也,死之可也,过非自己,亦可以对青天、矢白水而无所憾矣。胡为乎重一旦之忧,废生人之情礼,而开贞人以疑畏之蹊乎?将使为善者必星分瓦解,仕不同门,学不同师,如飞蓬之不可复聚,而善趣遂销阻于天下,则二子孤畸之行有以启之也。周 不知,而用之于王导,终以戕身。然则患亦奚可避哉?范滂之戒子曰:“为善不免。”言之悲也而已偷,唯不知命而忧道也。然君子特忧道不尽耳。

华周杞梁  襄公二十三年

智足以知之,仁足以守之,举天下之道无不可从容涵泳而尽之有余矣。君子奚贵夫勇邪?智者,心之能也;仁者,性之能也;勇者,气之能也。至于气效其能,而其用天也已下。气为性舆,性为御也;心为气帅,气为役也。性者天,心者天人之交,而气仅为身以内之气,则纯乎人之用。无形者道也,而为君;有形者气也,而为民,故曰下也。然则尽其心之灵,凝其性之德,则气固屏伏以待用,君子奚贵夫勇邪?或曰,所谓勇者道义之勇也,非气之勇也,是以君子亦贵之。此尤未知夫勇也。夫道者自然之侀,义者随时之善,而奚其勇哉?然则谓君子之勇与勇者之勇,如玉之璞与鼠之璞,同名而殊质,殆孤标其门庭之旨而非实与!

夫勇之必用而可贵,固即勇者之勇也。智足以灼然而知之矣,仁足以安焉而守之矣,事无逆而机无不可待,则亦恢乎其有余裕矣。不能保事之无逆而机之必可待,灼然知之而不知灵明之何以遽掩,安焉守之而若有所凝滞而不能发,当斯时也,心之力孤而性之体藏,然则欲绌气而下之,又奚恃乎?夫所谓道义之勇者,远乎不道非义,是智也;一乎道义,是仁也;皆非勇也。藉仁知而该勇之德,则是心性之藏可不资气,而气为忤心背性之物,将天地之生人固有此不若之气而重为人困矣。生有不善,是性挟不善也;授之生者有不善,是命杂不善也。勇者之勇,适助禽兽之猖狂,而又何足以为性之舆、心之役哉?夫勇者之勇,固即君子所以为德者也。齐庄公之好勇而致勇士,夫岂足与言道义哉!

华周、杞梁载甲孤入,而宿于敌人之隧中,其智与仁不足用久矣。然而知贪货弃命之可恶,以死守之而不忍贰,化于其家;妇人之微,且知以礼而却国君之灵宠,虽君子之见道已明而复礼胜私者,莫之逾也。于是以观勇之德,而勇之体立,勇之用行矣。立之也自有体,不资道义而后有其体;行之也自有用,而且以成乎仁智之用;勇乃以参乎智仁之贵,而气与心性均为天之宝命而成其能。故义成于智,礼成于仁,学者之所知也。当死而无弃义,造次而无忘礼,勇之以兼成乎义礼者,固宾宾然夷犹委顺以修儒度者之所不知也。夫子之勇,现于历阶之责齐,曾子之勇,征于疾革而易箦。岂当祸福死生之际,旋用而旋给哉,夫亦有以养之矣。无曰勇者之勇,君子之所不取也。君子之所养,未尝不养是也。大疑、大恐、大哀一旦而投于前,舍气而又奚以胜之?

崔杼伐我北鄙  襄公二十五年

祸之将发,天下具知之,而唯昏庸之主弗觉,斯其所以为必亡之主也;其或觉之,而积弱者又困于人心之离而无以自免,斯其所以为必亡之国也。非必亡之主而成必亡之国,其失在纲纪之不立;非必亡之国而有必亡之主,其罪在辅弼之无人。天下具知之,而其君与左右之臣,枕蚖蛇而席剑刃,晨斯夕斯,无以自救也。夫岂不有任其咎者哉?刘裕之心,赫连勃勃知之矣,而晋安帝无能为之防,非晋主之不觉也,虽觉之而无可如何也。若夫王弘之流,则心已离而不可用矣。安、恭非必亡之主,而君臣外内成乎必亡之势,使赫连氏策诸万里之外而中,此谁咎哉!晋自东徙以来,元帝不君,王敦、桓温数摇人心于歧路,晋氏无能饬法以治乱贼之党,君臣之纽久解而不可张矣。

崔杼之弑,孟公绰知之矣;秦桧之奸,叩马之书生知之矣;而齐庄、宋高无能为之防,非国势已解,欲防之而不得也。齐庄淫昏而宋高猜懦,奸人之情日呈于左右而目不见也。夫有目而不见,二君之罪也。乃恶声播于天下,达于敌国,彼二君者有耳而不闻,岂独二君之罪哉!比干死而后殷纣亡,则罪不在干;泄冶杀而后陈灵弑,则罪不在冶,张九龄罢而后李林甫之奸逞,则罪不在九龄。环齐、宋之廷,碌碌者禁寒蝉而学仗马,无责焉耳矣。夫不有翘然自命为君子者乎?宋高之悖也,胡铨言之于始而蚤斥,而铨固小臣也;张浚居将相之任,乃结舌以中书生之逆料,浚亦奚面目以对女真之策士哉!

若夫齐庄之廷,陈无宇既挟异志以幸乱,庆氏抑怙同恶以分国,将谁望焉!而晏平仲者,岂其智出于公绰下哉!晨夕同廷,观变之熟亦较公绰而尤审,乃进不能为泄冶之死,退不能为九龄之去,尸禄容身,无片语以警君于垂死之日,迨其已成乎弑,始宾宾然立于崔氏之门,委罪于死君,而自诧以死亡之无与。舌虽佞,亦奚以解其心之惭乎?婴之言曰:“臣君者岂惟其口实,社稷是养。”夫社稷垂危而规瑱不入,甘寝于荣禄之下,刃悬君脰而若不知,婴非口实故,而何必齐廷之可偃息哉?婴他日又曰:“事三君以一心”,婴将何以为心乎?无亦浮沉观望,塞默委顺,以自保口实之心邪!操是心也,岂徒三君与,冯道之四姓亦无所不容矣。枕尸而哭,亦甚恶其陨涕之无从也。故孟子曰:“子诚齐人也,知晏子而已矣”,不足为有无于人国,而天下无有惮之者也。不然,敌国之谋士虽料其祸之将发,而国有人焉,且虞其或拯之矣,楚人之所以惮季梁也。孟公绰、赫连勃勃与叩马之书生,奚其弗惮哉?

叔孙豹违命  襄公二十七年

君子之于匪人也,恤其名弗究其情,则为匪人之所欺;究其情弗恤其名,则为匪人之所穷。故《易》曰:“比之匪人,不亦伤乎!”不获已而与共立于人之廷,无往而不得伤矣。君子之操以制匪人者,名也。名幸而操于君子之手,则成可以收拨乱之功,而败亦可以显自靖之实。乃不幸而名抑操于匪人之手,则君子棘矣。母邱俭之不胜司马昭,沈攸之之不胜萧道成也,无操故也。

季氏世执鲁权,仲与之比,所未翕附以为蟊贼者,叔孙氏耳。宋之会,季矫君命以命穆叔,使告于晋,而曰:“视邾、滕。”夫是其命之不正,贬国吝利以为周公羞,义固不可从矣。若其命出于季而挟君以取必,微徒穆叔知之,五尺之童犹应知之也。秉义以裁伪命,庸讵不可?而左氏以违命为之罪,则将使穆叔瞀然不审,智出五尺童子之下,而坐受奸人之欺,然后为顺乎?乃穆叔惟审知其伪,毅然裁正,而季抑得挟赘旒之主,为显号以相纠,则不但叔为季穷,而君子之持清议于后者,亦不得不为季屈也。

夫坐而欺于匪人,与坐而受匪人之穷,则得失之数,亦可睹矣。君子者,可欺而不可穷者也。曹操挟献帝以逞,违之者袁绍耳;宇文泰挟魏主以重,违之者高欢耳。忠臣贞士,岂不知匪人挟主之不可徇哉,而嫌之未别,则将与袁绍、高欢同其犯顺,而又安可为也。故名者,君子之所必恤也。恤名而愚,匪人之计得而名犹顺;舍名而智,匪人之计沮而名先丧。舍名而行其志,是犹恶盗之穴墙而撤墙以守也,则亦奚据以制匪人哉?且匪人之攘名以制君子,亦仅焉而已。冱寒之日,亭午而乍暄,未有能固其暄者也。姑听之而少待之,名其能长为匪人借,而匪人其能数数以借名者乎?至于私欲遂,狂行张,则必有显露诬上行私之迹,然后执言以声其罪,则匪人之术不患其不穷。匪人之穷也,如水涸而鱼暴腮于碛,俯手拾之而有余,不待钩梁之设矣。

富弼穷吕夷简之奸,露章入告,而后夷简不能举违命之愆,覆加诸弼。穆叔而知此义也,驰介命以争可否于廷,鲁、宋之间,不浃旬而往复已达,又何至蹈违命之尤,覆使匪人得而乘之哉?不学无术而用其一概之断,虽君子弗能为穆叔贷,诚惜之也,诚伤之也。

宋子罕削向戌之赏  襄公二十七年

国家之患,莫大于新进之士妄徼生事,劳民罢国,快其血气之勇,而以自觊其功名于时。黄发遗老秉持重之义,裁抑以弗使其逞,则国与民犹赖以小康。如其新进者昌而老成者沮,则衅成溃乱,而天下乃抱憾老成者之孤立而无助,此治乱之大较也。虽然,事变之繁,有不可以一概言者矣。不逞者之求名也,率生事以堕功,而向戌之求名也,则堕功以苟悦于众;奸人之欲窃也,率构乱以攘权,而赵武、向戌之欲窃也,则偷安以便行其志。至于此,而奸人不逞之局又为一变矣。

呜呼!小人之误国也,恣其狂狡,冒虚功而贻实祸。耆宿之贤者,操靖国绥民之义以裁之,则词正而物顺。故田千秋得以回汉武于暮年,而梅询、曾致尧终砻服于李沆而不敢竞。即其不胜而摧沮屈抑,天下犹且咨嗟感泣,以歆戴其安全之至意。唯是奸人影托于持重安全之旨,幸国之少宁而君乐其须臾之暇,幸民之少息而民利其眉睫之安,则虽大义炳于日星,利害明于指掌,且有言出于口而众怨归之者。于是虽以休戚与共之元老,亦箝口结舌而不能与之争。桑维翰之邪说一雠,而景延广受恶声于千载。是以子罕之明达公忠,而当弭兵始议之日,无能如向戌何也。老成之名倒授于新进,而耆硕之见反嫌于妄徼。君子之必困于小人也,又奚可免哉!

然而小人者,志易盈,贪易露,以名始而以利终,弗能与争,而其后终不可掩也。宋歃未干,而请免死之邑,戌之所为,施施然以奸贸者,岂可质于君子之前乎!子罕昌言其妄,而大义明,利害著,虽戌之险诐无忌,智足以蛊士匄,力足以杀太子,而不得不垂脰折腰于子罕,则天理之在人心者不可诬,而子罕之所奉者,非邪说之所能夺也。

乃有国者令老成之士迨事之已偾乃奉辞以折宵壬,而祸已莫挽,则国所倚为乔木之重者,不已虚乎?冒功者易擿,冒名者难夺,生事以成欲者其说易穷,息机以仇诈者其奸难觉。张弘靖、史弥远之所以果亡人国,唯其托于老成,而老成者莫之胜也。

宋共姬待姆  襄公三十年

《易》之为道,周流六虚而不可为典要,无他,时与位而已矣。不及乎时,不及乎位,虽及之犹不及也;过乎时,过乎位,虽寡过焉犹过也。君子安其位以求其志,乘其时以修其道,而德乃不穷,过不及之失鲜矣。虽然,其有过不及也,或失之简,或失之严,或失之厚,或失之薄。失之严与厚者,未能周流于时与位之虚者也,其道为悔;失之简与薄者,未能敦其乘时安位之实者也,其道为吝。夫悔与吝则有间矣。故曰:君子恒失之厚,小人恒失之薄,然则君子恒失之严,而小人恒失之简也。

《易》曰:“君子以行过乎恭,丧过乎哀。”敦厚而自严之谓也,可以处过而不辞矣。晏平仲执亲之丧,而当时讥其以大夫而行士之礼。宋共姬待姆不至逮于火而死,左氏讥其以妇而用女之道。夫使平仲而果差于大夫之礼,共姬而果爽于妇之道与,乃其过也犹失之乎厚以严,而所由异于小人远矣。而犹未必然也。大夫、士,位也;女、妇,时也。君子之安其位,乘其时,会通而行其典礼者,果于执亲丧、临生死之际,而必尽其毫发之别也乎?我不敢知。吾恐礼之别大夫于士者,以禁士之勿侈于大夫,非禁大夫之勿俭于士也。道之别女于妇者,以禁女之勿诡于妇,非禁妇之勿泥于女也。且尤不但此也。位之必安,而后志以行焉;时之必乘,而后道以修焉,皆有待之说也。然则其为君子之酬酢于天下者而言之乎?夫酬酢于天下而不以其时,则礼有不尽;不以其位,则义有不精。故大夫而执士之俭,则予民物以薄而道不广;妇而执女之严,则接舅姑姒娣以固而情不洽。是以因其隆而隆之,则丧祭亦报施之以隆;因其劳而劳之,而闺阁之制或弛。若夫人之于其亲,卒遘夫崩天坼地之惨;士女之守其身,忽当夫呼吸生死之介,此岂以酬酢天下而可酌之于崇卑张弛之间者乎?身无所不致,而后可以居丧;心无所不致,仰不知有天,俯不知有人,而后可以处死。然则古之制礼者特宽此一介于差等之别,所以全天下于孝子贞妇之途,而使不肖者可以企及。孰谓哀深摧裂、义激糜烂之必为拘拘也哉!

自天子达于庶人,统之乎亲,则皆子也;自髫龀以迄于耄期,统之乎身,则士皆士而女皆女也。见有位焉,将不见亲;见有时焉,将不见身;虽欲安位而已无志之可尚,虽欲乘时而已无道之可信。然则欲宠大夫于士,而通妇于女也,亦奚难哉!罔极之悲,捐脰剖肝之下,天地且将避其诚,而何用此曲繁分析之礼文为邪?不揣而为之苛求,宜异端者擿礼为忠信之薄也。

《续春秋左氏传博议》卷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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