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讀易而得窮理之説焉。合之,自乾至未濟,同一體也;分之,自乾至未濟,各一用也,不相假借,不相侵越,不相攙和,不相牴牾。窮理者應作如是觀。吾讀易而得博約之説焉。乾剛坤柔也,坎實離虚也,艮靜震動也,巽伏兌見也。一分而二,體則通貫;二合而一,功則夾持。博約者應作如是觀。
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一一都是太極的影神。
或問:「乾之彖言『首出庶物』,乾之象又言『群龍無首』,何也?」曰:「當以中庸爲證。中庸言『天下之至聖』,至於『凡有血氣者莫不尊親』,是謂首出;言『天下之至誠』,至於『苟不固聰明聖智達天德者,其孰能知之』,是謂無首。」
文王之八卦,離南坎北,是用河圖。其六十四卦,上經首乾坤,「天地定位」也;下經首咸恒,「山澤通氣,雷風相薄」也;終坎離,終既濟未濟,「水火不相射」也。是用先天圖。
乾之六爻莫善於潛,然不可擇而趨也;莫不善於亢,然不可畏而避也。惟其時而已矣。故曰:「見群龍無首,吉」。
乾,天道也,其在於人則誠者之事也,而曰「終日乾乾,夕愓若」,是就本體點工夫。坤,地道也,其在於人則誠之者之事也,而曰「直方大,不習,無不利」,是就工夫點本體。
論語堯曰篇曆敘堯舜禹湯武之事,而以孔子之論五美四惡繼焉。惟孔子亦曰「文王既没,文不在茲乎」。然則道統之説,有自來矣。或者以爲始於孟子,殆非也。
或問程子識仁説。曰:「仁之爲道,最精微,最廣大。孔子贊易,特揭乾元、坤元,而曰『元者善之長也』,又曰『天地之大德曰生』,其與門弟子言,獨於仁最爲亹亹。至孟子,亦曰『夫仁,天之尊爵,人之安宅也』。可見,仁乃五常之首,義禮智信對他不過。顧其所以爲五常之首者,正以其包義禮智信也。學者不知求仁,而徒規規焉從事於義禮智信之間,誠不免於粗狹。若知求仁而遂視義禮智信爲粗且狹,外之而不屑焉,將必有溫柔無剛毅,有寬裕無謹嚴,有茹納無分辨,有流通無專一。是乃狥仁之偏而略其全,襲仁之影而遺其實。即其所見以爲精者亦屬渺幽,適足以便人之遁藏而非真精;其所據以爲大者亦屬漭蕩,適足以供人之假借而非真大。是爲仁之賊而已矣。故程子拈出『識仁』二字,欲人尋見自家本來面目。其曰『仁者渾然與物同體,義禮智信皆仁也』,則又欲人尋見仁之本來面目也。其旨深矣!」
知有仁,不知有義禮智信,這仁便是淹搭的,没些子骨氣,亦便非仁之本色。知有義禮智信,不知有仁,這義禮智信便是硬燥的,没些子生意,亦便非義禮智信之本色。
羞惡失而爲頑鈍,恭敬失而爲脫略,是非失而爲調停,真純失而爲浮漫,羞惡流而爲矯激,恭敬流而爲矜持,是非流而爲徼察,真純流而爲固滯。
善與惡相爲貞勝,不並立者也。從上聖賢勤勤懇懇發明性善,正欲壓倒一惡字。今也並欲壓倒一善字。壓倒一惡字,惡字不得出頭;壓倒一善字,善字亦不得出頭矣。惡之來也,其萌甚微,賴有善以密消之耳。惡之發也,其力甚猛,賴有善以顯制之耳。誠使善不得出頭,其亦何所不可爲哉!昔宋范純仁或譏其好名,純仁喟然歎曰:「人若避好名之嫌,則無爲善之路矣。」竊謂,無善無惡之説,則人又當避爲善之嫌矣,不知是何路而可也!
如何得無欲?龜山先生門下相傳教學者看喜怒哀樂未發前氣象,此爲入門;「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爲升堂;「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此爲入室。
有欲低,無欲高;有欲垢,無欲淨;有欲軟,無欲剛;有欲煩,無欲簡;有欲忙,無欲閑;有欲險,無欲穩;有欲牽纏,無欲撇脫;有欲凝滯,無欲圓通。箇中妙處,難以言述。
早來思「無欲」二字最妙。無欲則虚,虚不窒矣。無欲則清,清不溷矣。無欲則剛,剛不屈矣。無欲則簡,簡不勞矣。無欲則靜,靜不擾矣。無欲則高,高不俗矣。
衡齊駁物理之説,謂天地萬物都無理可窮,而又力排「人心無理」四字,縷縷殆千萬言。余再三檢繹,竟不知此四字出自誰氏也。
白沙先生以自然爲宗,近世儒者皆宗之,而不思不勉之説盈天下矣。不可道他不是,只要識得。自然何也?天理也。行乎天理之不得不行,止乎天理之不得不止,所謂自然也。孟子説得好:「所惡於知者,爲其鑿也。如知者若禹之行水也,則無惡於知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無事也。如知者亦行其所無事,則知亦大矣。」禹嘗鑿龍門,鑿伊闕,鑿大行矣,如何反説他不鑿?此其間不爲不多事矣,如何反説他無事?孟子又説得好:曰「禹之治水,水之道也。」夫如是,禹曷與焉?故其鑿也,乃所以爲不鑿也;其有事也,乃所以爲無事也。此自然之説也。是故不思而得,不勉而中,自然也。未能不思而得則有思,未能不勉而中則有勉,其思其勉都是自家真箇要求岀頭,不容自已。如有癢要搔,如有痛要護,亦自然也。知不思不勉之爲自然,而不知思勉之爲自然,此只從思不思、勉不勉處較量,而未及勘到所以思不思、所以勉不勉處也。故湛甘泉又拈出「隨處體認天理」一語,正發明自然之説也。中庸曰:「或生而知之,或學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強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一者,何也?正所謂天理也。聖人就後天拈出先天,將人間世許多等級一齊掃蕩,豈不是造化手?
「或生而知之,或學而知之,或困而知之」;「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強而行之」。向看作三樣人,今看來,只一人身上便有此三樣。人之言曰:「世間愚夫愚婦,亦箇箇是生知,箇箇是安行。」予則曰:「自古大聖大賢,亦箇箇是學知利行,箇箇是困知勉行。」須如此看方盡!若只見得一邊,將來不墮安排,必落放蕩,恐於這六箇「之」字,了無干涉。
或問:「中庸戒懼慎獨是一段事,是兩段事?」曰:「謂之戒慎不睹則無所不戒慎,謂之恐懼不聞則無所不恐懼,已包却慎獨在其中矣。而又言慎獨者,乃就中點出一箇動靜關也。如論語言『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已包造次、顛沛在其中矣。而又言『造次顛沛必於是』者,乃就中點出一箇閑忙關、順逆關也,若曰:“須透過這動靜關,然後成得箇戒慎不睹、恐懼不聞;須透過這閑忙關、順逆關,然後成得箇無終食之間違仁也。”於此看作兩段事固繆,於此看作一段事,恐亦未能識聖賢喫緊提撕之意也。」
獨,内境也,人所不知,最易躲藏。造次、顛沛,外境也,人所共見,最難矯飾。須要一一自查,不可待人來查我也。
與物無對,狀獨之爲至尊也;十視十指,狀獨之爲至危也。其義皆精,惟是獨知之説,尤覺親切,而二義亦兼焉。蓋一掬炯然,内不落安排,外不落色相,正所謂與物無對。而自心自照,善也無從而著,惡也無從而掩,正所謂十目十指。是故,專以天命之性爲與物無對而言獨者,但説得體之渾然、莫視莫指處,未説得用之顯然、可視可指處。茲乃體中之用,無對之跡,有對之朕,至尊而至危者伏焉。其於防閑最難,一則可懼!專以肺肝之見爲十視十指而言獨者,但説得用之顯然、與物爲對處,未説得體之渾然、與物無對處。茲乃用中之體,無指視之人,有指視之我,至危而至尊者臨焉。其於覺察最易,一則可喜!此予所以重有味乎獨知之説也。
告子曰「不得於言,勿求於心」,孟子要知言;告子曰「不得於心,勿求於氣」,孟子要養氣。告子不論得不得,只論求不求;孟子不論求不求,只論得不得。今人只要掃去「求」字,正告子一脉[1];不肯認箇不得,此又出告子下矣。
或問:「朱子云,『心者,人之神明,所以具眾理而應萬事者也』,『知者,心之神明,所以妙眾理而宰萬物者也』。何以不屬宰物於心,屬應事於知?」曰:「此自有説在。心與知一而二,二而一者也。心統性情,具眾理。性也,心之體也;知則在體中爲用,故以妙眾理言之。應萬事,情也,心之用也;知則在用中爲體,故以宰萬物言之。如此體認,可見此老下語十分精密,真是一字不可移動!」
或問大學。曰:「曾子不云乎,『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一部大學只如此看。」曰:「何也?」曰:「誠意、正心、修身,忠也;齊家、治國、平天下,恕也;格物,其入門也;至善,其極則也;物格,則知致矣。知本之如何而爲本,則知何以盡己之性;知末之如何而爲末,則知何以盡人之性。於是意可誠,心可正,身可修,家可齊,國可治,天下可平,而至善在我矣。故曰:『吾道一以貫之』。」
學而不厭,忠也;誨人不倦,恕也。孔子一生精神血脉,等閒爲曾子拈出。大學一書,只是因而寫成。
只看本末二字,血脉自然貫通;只看本末二字,條理自然明白。
謂之本,便該著末;謂之末,便跟著本,如何分得?然而謂之本,便不可以末視之矣;謂之末,便不可以本視之矣,如何混得?
墨子狥末而忘本,非明徳之親民也;楊子狥本而遺末,非親民之明德也;子莫孰中,又將本末作平等看,非至善之明德、親民也。楊墨知分殊,不知理一;子莫知理一,不知分殊。其失均也。
墨子悲絲,楊子泣岐,子莫躊躇二子之間,這一腔精神十分懇切。渠何嘗不要誠意、正心、修身?亦何嘗不要齊家、治國、平天下?只緣本末上未曾參透,其流便至無父無君,孟子且推而等諸洪水夷狄。差之毫釐,謬以千里,豈不信哉!此大學之格物所以爲入門第一義也。
且無論楊墨子莫,聖如伯夷也只成得一箇清,聖如柳下惠也只成得一箇和,聖如伊尹也只成得一箇任。夫何故?只緣格物上有些子未徹在。故曰:「智,譬則巧也;聖,譬則力也。由射於百步之外也,其至,爾力也;其中,非爾力也。」
或問:「理與氣一乎?」曰:「『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曰:「然則理與氣二乎?」曰:「『一陰一陽之謂道』。」
有味乎孟子尚友之説,此中一段精神,便須直透到天地初分,萬物初生之時!有味乎孟子立命之説,此中一段精神,便須直透到天地未分,萬物未生之時!
或問:「孟子云『盡其心者知其性也』,似從性上得手;下條先言有心,後言養性,又似從心上入手,何也?」曰:「心有爲也,性無爲也。論本體,有爲者必須得無爲者爲之張主,故知性乃能盡心;論功夫,無爲者必須得有爲者爲之效靈,故存心乃能養性。橫説是一樣,豎説是一樣,要看得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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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宗祠本作「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