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学术思想,儒家为正统。实则道家继起,即已融入儒家,而合成为一体。中庸易传两书,可为其代表。自汉以下,无不重此两书。中庸书中,提倡“中庸”一语。易系辞中,提倡“易简”一语。此两语,汉以下发生了大影响。先秦战国与汉以下之大不同处,正在此。本篇稍抒其义。
中国历史绵长五千年,而先秦战国为其主要一转折点。战国以前,乃为封建政治,中央为天下共尊。但天子外,尚有列国诸侯,各占一方,分疆而治,各自为政。秦汉以下,乃为郡县政治,举国统一,共尊中央一天子,不再有列国分封。此为中国五千年历史古今相异一大变。
专就西周论,自武王周公封建,下迄秦之统一,已历八百年。田氏篡齐乃一小变,然齐之为齐,则一线相承。下至战国,已拥有七十余城,疆境之广,传统之久,近代欧洲如英、法,尚难与比。其他如楚,传统亦历八百年。秦亦然,纵谓其后起,亦当有五百年之久。燕亦由西周初封。韩、赵、魏由晋三分。专就其分后言,亦已各占有两百年以上。较之近代欧洲如德、如意,亦已过之。当前欧洲如何得获统一,诚一大难事。中国之能有秦汉一统局面,实值深入之探讨。
在中国历史上有一大值注意者,即为中国人之重视贤人。远自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以来,圣君贤相踞高位,有盛德,而臻一世于治平,此不论。及世之衰,踞高位者不必有盛德,有盛德者不必踞高位,而当时中国人已知重德尤甚于重位。春秋之世,齐桓公、晋文公为并世诸侯所推尊,成其霸业。霸者,伯也。如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称为西伯。齐桓、晋文挟天子以令诸侯,其令诸侯,即以尊天子。举世尊之,乃尊其德,非尊其位。后世事态变,而议论亦变,乃轻齐桓晋文之霸。然在当时使无霸业,则天下将更乱。故孔子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又曰:“民到于今受其赐。”则孔子亦尊霸可知。
霸业衰,上位更无贤德。郑乃一小国,子产为臣不为君,然而举世尊之。虽晋楚两强,亦无不尊子产。吴乃一蛮夷之邦,季札非大臣,周游列国,备受敬礼。此两人,即堪为当时中国人重德犹胜于重位一明证。其他类此者,全部左传中不胜其例,兹不详举。
子产、季札已近孔子世,而孔子之受人推敬,则尤远甚之。孔子祖先自宋避难迁鲁,已失其贵族地位。其父仕鲁,仅为一小军官。孔子早孤,沦为一平民。鲁乱,避之齐,无职无位,而得齐国君臣之礼敬。从后世人视之,孔子乃一大圣人,其到处受人推敬固宜。然在当时,孔子仅一平民,而齐国君臣礼之亦如郑子产与吴季札,其风可慕矣。
鲁任孔子为司寇,位居三家下,最为尊位。孔子辞位去鲁。在孔子意,亦只是重德更重于位。恋位损德,孔子不为。其至卫,卫灵公即以孔子在鲁之禄奉孔子,是灵公亦知重孔子。此下周游列国,其所遇皆如是。今人只谓孔子所如不合,不得意而返鲁,而忽视列国对孔子之尊礼。此乃后世国人更进步,乃以孔子不见大用责诸国。不知当时诸国对孔子之敬礼重视,已为难得。孔子返鲁,鲁国君卿敬礼如故,此尤难能。后代国人,对鲁国君臣只加责备,不加赞许。试观欧洲及其他各民族史,固无如孔子之大圣,而当时我国人之尊贤重士同亦无之。
墨子继孔子而起,其社会地位更低,然其受并世尊礼,则或更甚。继之又有孟子,后世尊之为亚圣。所如不合,然其出游,以邹地一贫民,而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传食诸侯,其声气有如此。其见齐宣王、梁惠王,齐、梁皆当时最大强国,孟子皆备受尊礼。庄周乃宋一漆园吏。宋小国,漆园吏乃卑职,庄周赖以为生,隐居自傲。楚国聘以为相,庄周拒之。楚亦当时一大强国,国人习熟此故事,不以为怪,乃谓中国为一封建社会。则此封建社会四字,究当作何解释?
尤如齐,首都临淄稷门之下,广建高第大厦,延揽各国学者,尊之为稷下先生,奉以厚禄,使得自集门徒,论学传道,著书立说,自为宣扬。政府不烦以政事,而许其批评议论,以备斟酌。当时稷下先生几达七十人之多,以孔子仅一平民,亦门徒七十人,齐国乃当代一强国,故亦养贤七十以为比。
东方学人少去秦,但秦国亦知尊贤。商鞅后有范睢,乃魏一逃亡客,秦昭王长跪问政。其时秦亦已成一大强国,乃竟以一国王之尊,而敬礼一外国逃犯有如此。范睢终相秦,建大功。复有东方游士蔡泽,劝之退。范睢乃荐蔡泽继相。然东方学人终卑视范蔡,为其未能阐宏大道,不得与东方学人相比。而秦国之尊贤下士,奉其国于异国游士之手,东方学人亦不特加重视,仍以夷狄视之,谓其不得与东方诸夏相类比。秦军围赵都邯郸,赵欲尊秦为西帝,与齐东帝同尊。鲁仲连反对,谓秦果为帝,则仲连唯有赴东海以死。当时秦兵之强,举世莫敌。赵国亡在旦夕。鲁仲连一匹夫并不代表某一国,在危城中,发此高论,而赵国帝秦之议,终以暂止。魏信陵君来救,赵围遂解。信陵君之来救,主要得力于其门客侯嬴,乃一大梁守门人,与鲁仲连同是当时一卑贱平民,而在国际战争大动荡之际,发生此等大影响,试读并世各国史,上下古今,亦有其例否?可见当时之中国人,不重政治地位,而重私人品德。不仅社会如此,即踞高位,为君为相为将者,亦同有此等观念。时风众势,乃以成此局面。此诚中国历史文化一特征。
然即如鲁仲连侯嬴,在当时地位,亦尚远在诸子百家讲学传道著书立说为一代大师者之下。要之,当时中国人尊贤尤胜于尊位,重道尤胜于重政。一言有道,相与尊之。试读一部战国策,类此故事层出不穷,亦不胜缕举。又如吕不韦,乃东方一大商人,竟为秦相。时秦已居战国列强之首位,而终受东方各国之鄙视,以其尚功利不尚贤。吕不韦乃一变其风,广招东方学人,集撰吕氏春秋一书。可知不韦同时亦一学者,深体当时尊贤不尊位重道不重政之共同风气,其书乃广罗当时百家异说,会通归合,求定于一是。其书行,则不韦己身之政治地位亦从而定。其果有意为天下之共主,抑仅求秦之统一天下而己为之相,不为周武王,而为周公?其内心隐私不深论,而其抱有一种政治野心,则昭然矣。其书成,悬之咸阳国门,人能改其一字,可得千金重赏。则不韦仍不敢以国相高位自尊,而仍有尊贤之意可知。
秦始皇帝亦游东方,熟知当时风气。吕不韦得罪,乃为一种政治斗争。始皇帝既灭六国,李斯为相。李斯乃楚国一下吏,从学于荀卿。蒙恬为将,乃齐人。始皇帝长子扶苏,则从在蒙恬军中。扶苏亦从师治儒学。秦之宗族则不再封建。又效法齐之稷下先生制,凡为一家之学者,尽得为博士官,不治而议论。并得各招门徒,自相传授。始皇帝之意,从此天下仅一天子居上位,不再有列国诸侯,而所重唯贤唯学唯道,更无政治权位之争,故自尊为始皇帝。自此二世三世,以至万世。非重子孙权位,乃在永世太平。不意当时博士中,乃加反对,谓自古非封建则不足以长保天子之权位。主此议者乃属儒家,但实不明大义,不通世变。秦之改封建为郡县,使此下中国永趋于一统,乃中国历史上唯一主要大进步。而秦始皇帝不亲与争辨,下其议于丞相,此亦未可厚非。李斯之为人为学,及此下焚书案,不在此详论。秦虽短短二十余年而亡,下起汉之一统,终为中国历史一大转折点。则秦始皇帝之是非功罪,亦宜非一言可定矣。就今世界论,科学发达,商业交通,天下已如一家,而欲求世界之统一,则不仅远无其望,即求欧洲之统一,能合成一大国,亦渺非其时。将来之世界,恐终不能如中国之战国时代,有其统一之望。而仍为一斗争杀伐之世界,此诚大堪忧伤矣。
中国既归统一,则此下之中国人,自当与尧、舜、禹、汤、文、武乃及春秋战国时代之中国人有所不同,此亦易知。其大变异所在,则中庸与易简之两端,实为其最显明者。今始约略申之。
何谓中庸。中字易知,庸字难解,但绝非安于庸俗之谓。中庸言:“喜怒哀乐未发之谓中,发而皆中节之谓和。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方其未发,有此喜怒哀乐之情,无此喜怒哀乐之别,则中亦一和。及其发而中节,则仍亦一和。是则中和二字,更重在和。和之一字,可以尽中庸之德矣。故曰:“中者天下之大本,和者天下之达道。”唯贵本于中以求和,故大群之和乃皆本于小己之中。即天地位,万物育,亦位育于此中。庄子所谓“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矣。中庸又言:“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则中庸非不言强,唯贵其中和,无过不及,不走极端,不趋分裂。又曰:“衣锦尚絅。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君子之道,淡而不厌,简而文,温而理。知远之近,知风之自,知微之显,可与入德矣。”是中庸之道亦非不主表现,但求表现于暗微淡简中。此皆中庸之要旨。
战国之际,列强纷争。秦汉以下,全国统一。时不同,斯道亦不同。广土众民,大群相处,而求长治久安则最要在能和。亦贵有一中庸之社会。而人物师表,亦归于此。此正中国历史一大进步。姑举数例。贾谊乃一不世出之奇才,汉文帝能加赏识,君臣际遇难得。绛灌之徒,满朝大臣,皆从高祖戎马间得天下,不欲贾生以一青年平安中骤膺重任,凌驾其上。此情亦平庸所有。文帝委曲隐忍,出贾谊为长沙王太傅。贾谊之陈政事疏,自谓乃痛哭流涕长太息之言。其所言非不诚,亦非不明。及其居长沙,乃自比屈原,终亦隐忍委曲以安其位。及文帝再召见,赞赏更有加,而终又出之为梁少王太傅。贾生亦仍隐忍委曲安之。及梁少王出猎,坠马身6死,贾生深感未尽为师傅之责,忧伤以夭。此诚一悲剧。近代国人则不加体会,认为自秦以来,君主专制,群臣以孔子儒道助成之。则试问,岂汉文必尽违绛灌朝臣,重用贾生,乃始为不专制?而贾生则当怫然以去,或投水自尽,不受任命,乃始为不助长帝王之专制乎?
孟子论三圣人,如伊尹之任,伯夷之清,战国学人皆慕之。独柳下惠之和,慕者绝鲜。苏武使匈奴,守节不屈,牧羊北海上,殆亦如伯夷之清,伊尹之任。及其归汉,则俨然柳下惠之和。苏武之为苏武,则尤在其归汉之后。相传李陵报苏武书,乃南北朝时人伪为,乃重李陵甚于苏武。时代变,人物亦随而变。而中庸之为德,其有助于中国秦汉以下之大一统,亦由此可知。
司马迁亦不世奇才。武帝以用兵塞外,力惩边将降敌。戮及李陵家属,又罪及司马迁,其所措施亦不得谓全不当。其内心则甚贤迁。迁出狱,擢为中书令,即内廷秘书长,亦可谓择贤善任矣。而迁则以自请宫刑为奇耻大辱,特以承父遗命,愿终成史记一书,而隐忍委曲为之。其报任少卿书,言之沈痛悲愤无遗藏。武帝下迁狱,又加重用,岂专制更甚于汉文?而迁之受任中书令,乃为助长专制之尤乎?中国人之尊君观念,亦为一礼,亦一中庸之道。中庸言:“忠恕违道不远。”人而非圣,孰能无过。君有过,仍当尊,此亦不失为恕道。曹操为述志令,自期为周文王,勉不篡汉自帝,岂亦汉献帝之专制使然?曹操能政能兵,允文允武,亦当时一杰出人才。魏上承汉,下启晋,当为中国政治史上一正统。而陈寿三国志魏蜀吴鼎足记载,并不贬蜀吴为诸侯叛国。而魏臣之谥其君,则曹操为武帝,曹丕为文帝,则于操并无褒辞。唐杜甫诗,有“将军魏武之子孙”之语,则于操仍加称扬。而后世则终列操为篡乱不臣之奸。此见中国人品评人物有如是之严正,但仍不失为一种中庸之道。君则终是君,臣则终是臣,孔子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正其名亦即中庸之道而已。近代国人切慕西化,秦以下之政治则斥之为君主专制,秦以下之社会则斥之为封建社会,两千年来之历史几于无一是处。窃恐持论过高,非中庸之恕道矣。
王猛出仕苻坚,亦不得谓于安定北方无功。但劝其主勿蓄意南侵,此亦中庸所谓素夷狄行乎夷狄。此下汉臣出仕北朝,最后如苏绰,其苦心亦皆然。尤后如王通,亦非能严夷夏之防。但其著为文中子一书,亦于后世学术有贡献。而后人亦仍目为大贤。韩愈自谓并世无孔子,不当在弟子之列。而以辟佛自比于孟子。其谏迎佛骨表,幸仅免死,而远谪潮州。然亦终安于为臣,未能效孔子之辞鲁司寇而去国,亦未能效孟子之终不仕于梁齐。彼一时,此一时。在上有一君,乃中国之所以得成为一统之中国。秦汉以后之一统,正乃孔孟以及先秦诸子百家所想望。愈之为臣,亦以能直言极谏,亦可得中庸之恕矣?
明代王阳明,远贬龙场驿。及其为江西巡抚,平宸濠之乱,而几于获大罪。其教学者门人如钱绪山、王龙溪,亦终劝以应科举,勿务求不仕。阳明唱为良知之学,而其委曲求全有如此,岂亦助长君主专制乃如此?清代曾国藩,以湘乡团练平洪杨。此下中国社会之仍存有孔子庙,此亦曾氏一大功。乃今人又斥之以不能继续反清革命。但曾氏亦终不失为一中庸人物矣。
孙中山先生辛亥起义,乃以正式总统位让之袁世凯。及在广州,再创临时政府,而仍终北上与段祺瑞、张作霖军阀言和。此亦最近代中国人一中庸标准。故秦汉以后之中国,可谓乃以中庸立国,列代名臣皆不失一中庸意态,成其己而和与人,其义深长矣。
中庸外,尚有易简一辞。易系辞言:“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中国人教孝敬忠。父当孝,君当忠,从各自之一身做起,岂不易知而易从。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乃一以贯之。今人则以孝亲为封建思想,忠君为专制观念,其议论若远见为卓越而进步。但群道究当何从,则似不易知不易能。乃唯西化是慕。舍己从人,失其性,亦违于命矣。今姑略作一比较。似乎中国社会一切易简,西方社会则远较艰繁。专就婚姻一端论,中庸言:“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中国人极重视夫妇关系。史籍文籍多所载。春秋时,晋公子重耳出亡在齐,其新夫人少姜乃与其从者谋,醉遣之离齐。楚灭息,纳息夫人为后,息夫人乃三年不言。此等皆迥出常情,传诵千古。又如孔雀东南飞,乃一家庭婆媳问题,而弥见夫妇之情深。钱牧斋与柳如是,乃一名宦在政治上之出处问题,而弥见夫妇之义重。“夕阳衰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古今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此亦属夫妇问题,乃当时民间有此等事,而上托之古人。热衷富贵,糟糠之妻遂以下堂,此等问题,则仍与近世崇尚西化之夫妇问题大不同。西方主张男女恋爱,中国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重要在婚嫁前之恋爱。而西方则视恋爱为人生一大事,小说戏剧文学题材中,多所涉及。为婚前恋爱,已不知耗去几多志气精力,而婚姻反不美满。据最近台湾统计,一千八百万人,每三十分钟即有离婚事件一起。美国则男女同居已将代替夫妇婚配。小家庭制度亦将失其存在,社会当成何形态,则非能想像。要言之,婚姻一事,在中国极易简,极中庸,而在西方则变难重重,出奇出格,乃成为人生一大问题。此实为探讨中西文化异同值得注意一比较。
其次再及立国问题。一国则必有一政治领袖,中国古人言:“天生民而立之君”,其事若甚易。伏羲神农以来,中国早有君。黄帝、尧、舜三代,为封建政治。多国多君,仍有一中央一统之天子。秦汉以下,改为郡县政治,全国共尊一天子。此天子非必贤圣,而父子世袭,其事亦甚易,不烦时有筹措。但亦得有一两百年或三四百年之治安。中国以广土众民,大群相聚,历五千年之久,为并世其他民族所无。在中国则若平常易简,乃遭近代国人种种之批评。西方则希腊一半岛小小地区,竟不得成一国。罗马以一城,建立一帝国,又吞并遍及地中海四围欧、非、亚三洲之土地。然其亡希腊,希腊人未必安。灭埃及,埃及人不之乐。始终只是武力压迫,而帝国亦终不能久。中古以后,现代国家兴起,亦各分裂,相互战伐,迄无宁止。最近两次大战,生民涂炭,杀人技术则为欧洲文化最进步之第一项。今则第三次大战又接踵将起。立一国,使其国内治安,国外和平,能维持四五十年之久,此乃欧洲一极复杂极艰难事。非杀人,不得使人安。非灭国,不得使国定。而葡、西、英、法之海外殖民,今亦明日黄花,昨夜残梦,转瞬消散,重温无望。为今之计,倘能全欧洲和平统一,建为一国,亦如中国之往年,岂非欧洲人一大福祉,而终亦一大难事。在中国为至易简者,在欧洲则至繁艰。在中国为至平庸者,在欧洲为至特出至非常。今吾国人,慕效西化,而家不得安,国不得定,岂非七十年来国人所共睹。此诚人类当前至堪注意研寻一大问题。其次再言及人类之信仰。孔子言:“民无信不立。”宗教信仰亦为西方文化中一大事。耶稣乃一犹太人,生平传教仅得信徒十三人,其中一人乃叛徒。耶稣称凯撒事凯撒管,而凯撒竟钉死之十字架上。其门徒获进罗马城作地下活动,可谓极千辛万苦之事。及耶教大行,组织教会,建立教廷,拥戴教皇,此亦非易简事。苟使无教会,无教廷,无教皇,今日在欧洲耶教是否得存在流行,岂不仍成一问题。回教继起,十字军远征,又极千辛万苦。耶教内部又分新旧派,相互纷争,新派中又各有分裂,事极繁复。求定于一,艰难无望。
印度释迦创佛教,亦极艰难,终亦衰熄,几不存在。其来中国,乃得广为流传,迄今为中国文化一大支,又传播至中国之四邻。其保存流传较之在印度远为易简。此又是深值研究一问题。
中国有孔子,近世人以与释迦耶稣并举。而孔子之获得中国人信仰,殆更盛于释迦、耶稣之在印度与欧洲。但孔子生前,绝未存心求为一宗教主,死后亦无教会组织。乃其教竟得广泛流行,其为期亦更久。而释、耶、回三教,反在中国并得流行,不相冲突,亦无损于孔子至圣先师之地位。此诚一奇迹。抑尤有甚者,中国社会信天信地,又信及山川,信及万物。近代国人则讥斥之为多神教迷信。但信一神,如耶回两教斗争,杀人几何,迄今不能止。宗教提倡和平,实则引起杀伐。中国人既迷信,信多神,乃终不害其信孔子,又可相安无事,和平相处。在西方一极复杂极艰难事,在中国则易简若固然,宗教信仰又其一例。此诚深值研究之又一问题。
今再综括言之。家不安,国不定,信不立,举世人类又何得和平相处。但中国已往之文化传统,则家安国定信立,已有其成绩,故得五千年长为一中国。今日中国人已占全世界人口四分之一,太过繁殖又成一问题。问题随时随处而发,又都连带相关。求解决一问题,必牵涉另一问题,此之谓艰难复杂。唯待非常杰出不世有之人物为之谋解决。于是人人乃各自务求为非常杰出不世有,而相争益甚,但此等非常杰出不世有之人亦终于难产。生为中国人,宁不当对中国已往社会历史文化传统,略作探讨,少加批评。果能小有所知,庶或对自己国家民族,对当前世界人类或有所启发与参考,此亦不失为一种中庸之道,易简之方。较之务求现代化,务求为现代第一等国,第一等人,岂不较易知,较易从,较易立德成业,以无愧为一人乎?
今再简约言之,中庸云:“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孔孟庄老固已尊德性致广大,极高明于前,后之学者,则唯求道问学尽精微道中庸,岂不易简之至。但今国人则又斥之以好古守旧,不务进步。果使古人复起于地下,恐亦无辞自解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