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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之史学与心学

春秋时代,乃一礼文繁缛之时代,又为一政治、社会、种种人事方面将次崩溃转变之时代。故其时人心激动,而有种种之新思想与新观点。此数者交织互染,乃有下一时代新学术之产生。其时则有无数术士,环绕于贵族阶级之四围,而为之执行其种种繁缛之礼文。此所谓“术士”者,易以今语译之,当称“艺士”或“艺人”,盖指其擅种种之专艺。此种专艺,约言之,可分礼、乐、射、御、书、数六类。习书数不必能射御,执射御亦不必通礼乐。其能通习六艺者则尤为上选。彼辈皆凭此“六艺”以献身于贵族卿大夫而参加其集团,此在当时则称为“儒”。许氏《说文》:“儒,术士之称。”是证也。孔子亦当日一术士,即通习六艺之儒者。孔子亦因此而进身于贵族,而为之服务。其先尝为鲁之委积吏,主管仓谷出入。后又为乘田吏,主畜字牛羊。其后乃益明习于当时贵族阶级之种种礼文。然孔子不仅习其礼,抑又进而究其礼之意,乃觉当时所谓礼者实多非礼。《论语》:

子入太庙,每事问。或曰:“孰谓鄹人之子知礼乎?”子闻之,曰:“是礼也?”

此事盖在孔子青年,乃十足表现出孔子对当时贵族阶级许多非礼之礼之一种反抗精神。大抵当时鲁太庙中种种礼乐均属非礼,故孔子伪为不知而问以示讽刺;或者乃笑孔子,误以为其真不知礼,故孔子曰:“这些就算礼了吗?”以此为反诘。今试设一简譬。如一游人入外蒙古,对其政府礼堂悬列宁像片,因问此何人之像?当知问者并非不知此系列宁之像,乃不知此处缘何悬挂此像,故疑以设问耳。此种态度,春秋名卿大夫间亦早有先例。如《左传》文四年:

卫 宁武子来聘。公与之宴,为赋《湛露》及《彤弓》。不辞,又不答赋。使行人私焉。对曰:“臣以为肄业及之也。昔诸侯朝正于王,王宴乐之,于是乎赋《湛露》,则天子当阳,诸侯用命也。诸侯敌王所忾而献其功,王于是乎赐之彤弓一,彤矢百,玈弓矢千,以觉报宴。今陪臣来继旧好,君辱贶之,其敢干大礼以自取戾。”

孔子尝称宁武子“其知可及,其愚不可及”,此处正是宁武子大知若愚一绝妙好例。孔子初入鲁太庙神情,即模拟宁武子意态而变化用之也。特在宁武子当时,不过是贵族阶级内部自身对于外交礼文上之一种讲究与机警;一到孔子身上,却变成一个艺士正式起来批评和反对当时贵族阶级之种种现行礼法。这是时代变动下绝然不可相提并论的两件事。

孔子正式的批评和反对当时贵族阶级种种现行礼法者,在《论语》里屡屡见到,如:

孔子谓季氏,八修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

又:

三家者以《雍》彻,子曰:“‘相维辟公,天子穆穆’,奚取于三家之堂?”

这些都是正面公开的批评。当时的贵族礼,实际便即是当时的政治;因此孔子对于礼的批评,实际即是孔子当时对于政治的批评。他说:

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

这里孔子以一艺士身分而反对政出大夫之非礼。但艺士议政,本身亦是一非礼。故孔子说:“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孔子之议礼,同时即是其议政。故:

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这里孔子把政治问题归重到礼上,但同时又把礼的问题归重到日常人生上。“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礼的问题,同时亦是政的问题,但同时又即是人生日常问题,所谓伦常问题是也。于是孔子遂由他的政治论转入到人生论。

孔子反对批评当时贵族阶级一切现行礼之根据则在历史。由孔子明习礼文,对于当时一切现行礼之历史本源与其掌故沿革皆探索明了。故曰:

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

又曰:

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又曰:

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又曰:

甚矣我衰也,久矣我不复梦见周公。

在古代之所谓“礼”,本即是全部规定了的贵族生活,亦即包括了古代全部的政治。在孔子心中,则礼的范围更大了,不仅包括了政治与贵族生活,亦复包括了全部人生。孔子在历史演变中研穷了自古到今的种种礼,即是研穷了自古到今的政治与人生。其够标准合理想者,此在孔门则谓之“道”,道之具体表现则曰“文”。孔子认为那种政治和人生之沿积,到他时代而穷了,故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此说只有他知道得这些。而他理想中最仰慕的人物则是周公,因周代礼乐起于文王,定于周公。他说:“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他要想来一新周道,把当时的政治和人生全部整顿刷新。当时人说孔子知礼,只以为他熟习得许多现行礼;但孔子的真学问,则在根据历史,知道自古到今之沿革变迁,遂能跳出现代圈子,把自古到今的沿革变迁来批评现代;故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又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又曰:“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这些都是孔子之历史学与掌故学。

孔子研穷史学,却为种种因革变迁的礼文找出一个本原,这就成为是孔子的历史哲学。孔子认为一切礼的本原,不在外部,而在创礼与守礼者之内心。这是孔子之心学。孔子的心学,是孔子的历史哲学之最后的结论。故曰:

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

又说:

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

“仁”与“礼”是孔子常常提到的两件事。“礼”是外面的节文,“仁”是礼之本原,即指的人之心。此后孟子说:“仁,人心也。”此语便把“仁”字解释完尽。当知仁只是人之心,但此心必在人与人相交接时始十分透露,故汉儒又把仁字另作解释云:“仁,相人偶也。”相人偶,便是指的人与人相交接。我们应把汉儒解释来补充孟子的语义,则仁是一种社会心,乃人与人相偶处时之心。其实人生根本属之社会。一言一思,尽若是他一己私事,但依然脱离不了社会关系。试问若无社会,若无历史,则此人便根本不能有言,不能有思;换言之,即不能有其心。故孟子曰:“仁,人心也。”其实语义已圆足。因“人”字已包含社会性,已包含了“相人偶”。严格言之,世界上并无可以不相人偶之人,亦即不能有不相人偶之心。礼是一种相人偶的事,其本原由相人偶之心来。换言之,即“礼”从“仁”来也。

《论语》里说到“仁”字处最多,但大体不离上述之根本义,仁只是人心。孔子只怕人对此心态不易把捉,遂又提出一“孝”字来。孝是子女与父母相人偶时之一种心态,此种心态,人人有之。人能识得孝心,自能推广识得仁心。有子曰:“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便是此意。孝弟只是人在家庭对父母兄长相人偶时之一种心态。待其跨出家庭,进入社会,与其他一切人相人偶,则那时的心态并不是孝弟,而其为一种仁心则一。在孔门又特拈“忠恕”二字说之,故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忠恕、孝弟全是仁,全是人与人相偶时之一种心态。若人心没有孝弟,便不能有家庭。若人心没有忠恕,便不能有社会。若人心没有仁,便不能相人偶,不能有礼;换言之,即不能有种种人与人相处之道也。

由上述说,孔子思想便由史学转入了心学。《论语》里“学”字有涉史学者已举例如上,今再举其涉心学者。

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

“迁怒”如怒于甲者移之于乙,“贰过”如过于前者复于后。此皆非相人偶之道。此等学问自指心学,因其须在自己心上用工夫。又:

颜渊 季路侍,子曰:“盍各言尔志。”子路曰:“愿车马衣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颜渊曰:“愿无伐善,无施劳。”子路曰:“愿闻子之志。”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

此条虽未明点出“学”字,但为孔门师弟子志愿所在,是即孔门师弟子之为学目标。程子说此条云:“夫子安仁,颜渊不违仁,子路求仁。”又曰:“子路、颜渊、孔子之志,皆与物共者也,但有小大之差尔。”此条程子皆以“仁”字说之。缘三人所志,即其理想所欲到达者,均属一种内心境界,均不从外面事物功利之占有或成就着眼;此种内心境界,又非专从小己之愉快安乐及欲望满足等而言,乃均指人与人相处即“相人偶”时之一种彼我融和无隔阂无分别之心态;此即孔门之所谓“仁”也。当知人类正因有此心境,故能产生“礼”,故能产生“道”。此种心境,则为一切“礼”与“道”之本原。故孔门师弟子皆有志于此,惟三人所怀想之境界则自有高下深浅之别耳。

故孔子一切学问,皆从此种心地建立基础,而此种心地则为人人所同有。故子曰:

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

可见孔门言学,必从“忠信”生根。忠信犹言孝弟,惟孝弟专指家庭子弟言,忠信则指社会每个独立之个人言。孟子要指点此种心地不烦教学而皆有,故举孝弟言之,谓是人之“良知良能”。孔子此处,则重在指点人心之本质大体相似,故举“忠信”言之。故人人之忠信本质,可以与圣人相近,而圣人之学问习得则乃始与人人相远,故曰:“性相近,习相远。”此处则已透露出孟子之性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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