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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朱彝尊(一六二九—一七〇九),字錫鬯,號竹垞,晚號小長蘆釣師,又號金風亭長。浙江秀水(今嘉興)人。他是清初極負時譽的文學家,浙西詞派的創始人。其詩與王士禛齊名,時稱“南朱北王”。他學識淹博,出經入史,精於考覈,勤於著述。輯有《經義考》三百卷,《日下舊聞》四十二卷,《詞綜》三十卷,《明詩綜》一百卷,均流傳於世。又撰有《瀛洲道古録》、《吉金貞石記》、《粉墨春秋》、《禾録》、《鹺志》諸書。晚年手自删定《曝書亭集》八十卷,收入一生主要作品,性質略近於全集,流行甚廣。中年時,曾自編《南車草》、《竹垞文類》及《騰笑集》行世。

朱彝尊出生於浙西嘉興梅里(今王店)一個破落的書香之家。曾祖朱國祚,字兆隆,明萬曆十一年(一五八三)狀元,授翰林院修撰,歷任禮部左侍郎兼翰林院侍讀學士,攝本部尚書事,萬曆二十六年(一五九八)入東閣,後以户部尚書兼武英殿大學士加少傅致仕,卒贈太傅,謚文恪。這是朱氏最顯赫的一代,也是竹垞經常提及而引以爲榮的。祖父朱大競,國祚長子,由蔭生除授都察院照磨,擢工部主事,坐事獲譴,思宗即位後,出任雲南楚雄知府。不久,奔母喪回籍,卒於家。竹垞之父朱茂曙,未仕,學者稱“安度先生”。撰有《兩京求舊録》。竹垞係其長子。

竹垞早慧,有神童之目。《國朝先正事略》及朱桂孫、稻孫所撰《祖考竹垞府君行述》都曾提及竹垞生有異禀,“書過眼不遺”。後者還説到乃祖從小才思敏捷,出口成章,“於詩藝尤工”。幼時,塾師舉“王瓜”命作對,竹垞應聲曰:“后稷”。所叙或不無誇飾,亦可見竹垞聰穎和幼學根柢之一斑。

竹垞少時摒棄科舉仕進之路,其原因除了家道中落,貧寒無以自給,生活極不安定外,其叔父朱芾園的影響,也是因素之一。《國朝先正事略》説他“年十七,棄舉子業,肆力於古學”。而據《行述》,則應爲崇禎十三年(一六四〇)即竹垞十二歲時事。是歲,浙東西大饑,人相食,竹垞家亦至絶食。當時,芾園語竹垞:“河北盗賊,中朝朋黨,亂將成矣!何以時文爲?不如舍之學古。”“乃授《周官禮》、《春秋左氏傳》、《楚辭》、《文選》。”這,從此決定了他從事學術著述和文學創作的生活道路。表面上看來,朱芾園讓竹垞放棄舉業,改學古文,是由于時局混亂。究其實,恐另有原因在。若按《國朝先正事略》的説法,竹垞當時是十七歲,亦即公元一六四五年,恰好是順治二年,清朝定鼎之第二年。這未必是偶然的巧合。又據《行述》,芾園極其推崇黄淳耀文,曾以其稿授竹垞,囑研習之。一六四五年,也正是黄淳耀抗清失敗、不屈殉難的一年。這很值得玩索。何況,芾園之兄,即竹垞的大伯父朱茂暉(死於康熙十四年即公元一六七五年,竹垞爲其繼子),晚明時曾爲復社領袖。這中間的蛛絲馬跡,自更不容忽視。

竹垞的曾祖父國祚爲明朝重臣,祖大競亦曾仕宦多年。生長於這樣官宦人家,少年朱竹垞自然會受到薰陶和濡染,父祖輩對他灌輸過民族意識和綱常大義,亦所必然。這就成爲他日後參預抗清活動的一個思想根源。據《行述》:竹垞“乙未始游山陰,過梅市,訪祁氏昆弟,留數月。”乙未是順治十二年(一六五五),竹垞二十七歲。祁氏昆仲,指曾任南明右僉都御史、巡撫江南、在清軍破杭州時以身殉明的祁彪佳之子祁班孫、理孫兄弟。梅市是個小地方,竹垞留連竟至數月之久,其過從之密,概可想見。儘管由於竹垞晚年自編的《曝書亭集》,删去了記述與祁氏兄弟交游的一部分有關礙的作品,對這一段經歷諱莫如深,似已變得撲朔迷離了。但我們仍然能從他自己的或别人的作品中側面地窺見一些内情。例如竹垞《題祁六班孫東書草堂》一詩中,有句:“東海賦垂釣,西山懷采薇,一爲歌白雪,高調和應稀。”就不是一般的酬應之作,而是充分肯定了祁氏兄弟的明遺民的身份地位及其抗清意志,并寄托了竹垞深沉的故國之思。又如竹垞另一首《梅市逢魏璧》,指出爲國事連年奔走西東的魏生,雖窮困潦倒,鬢髮盡白,仍不改初衷。詩中還盛贊“山陰祁生賢地主,好奇往往相傾許”。最後竹垞勸慰魏生:雖則所謀未成,“百年强半成蹉跎”,但不可灰心喪氣,“天生汝才豈牖下,何爲抱膝獨悲歌”?透過此詩,竹垞與祁氏兄弟、魏璧之間的親密關係,自不難概見。此外,竹垞確曾參加過抗清活動,還可以從以下幾方面得到印證:

一、竹垞與明末抗清志士、遺民詩人,都保持着密切聯繫。據《行述》所載,竹垞於一六五六年曾去嶺南,在那裏待了兩年,與屈翁山(大均)、陳元孝(恭尹)交游甚密。屈、陳與梁佩蘭并稱嶺南三家。屈大均曾參加抗清隊伍,進行武裝鬥争,兵敗後,削髮爲僧,後又還俗,與顧炎武、李因篤等交往,以布衣終。陳恭尹父因抗清犧牲,他自己曾被明桂王授爲錦衣衛指揮僉事。桂王敗亡後,隱居不出。竹垞留粤達二年,顯然是有活動的。《曝書亭集》有關這方面的吟咏,多係流連光景、詩酒酬贈之作。這是竹垞在有意迴避。不過,就集中所收一部份涉及屈大均的作品,如《喜羅浮屈五過訪》、《寄屈五金陵》、《過筏公西谿精舍懷羅浮屈五留白下》聯句、《同杜濬、俞汝言、屈大均三處士放鶴洲探梅分韻》、《屈五來自白下期作山陰之游》、《同王二猷定登種山懷古招屈五大均》、《寓山訪屈五》等這些早期作品,以及屈大均贈竹垞的詩來看,則兩人過從之密、交誼之篤、志趣之相投,灼然可見。竹垞比翁山於屈原,以爲其所爲“皆合乎三閭之老”(見《九歌草堂詩集序》)。又如竹垞《將歸留别粤中知己》一首,寫到“于役既有年,歸哉方自今”。可見留粤二年,并未悠游自在。至于“于役”的内容,何以自今方歸的原因,都未細説。全詩哀婉淒苦,所謂“行邁日靡靡,憂心亦欽欽”云云,就不是一般的離愁别恨了。

二、康熙七年(一六六八)二月,顧炎武曾因山東姜元衡的告發被捕入獄,竹垞與李因篤等曾盡力營救,始獲釋放(據《顧亭林詩文集·出版説明》)。按《曝書亭集》未見有竹垞贈顧炎武或任何有關顧的詩,僅有一篇《與顧寧人書》,純係論文,不及其他。而《亭林詩集》則還保存着一首五言長律《朱處士彝尊過余於太原東郊贈之》,全詩二十四句,十二韻。是否即係竹垞《與顧寧人書》所説的“贈以長律二百言”,待考。不過,從亭林詩中“吞聲同太息,吮筆一酸辛”、“自來賢達士,往往在風塵”等句看來,除了對竹垞備極推崇之外,兩人存在着不同尋常的情誼,也是毋庸置疑的。至於李因篤,亭林曾作書與李湘北,促其准許李因篤歸養老母,并爲李父撰寫墓志銘(見《亭林文集》)。凡此,也可以印證他們三人的關係。另,竹垞與魏禧交誼甚厚,魏乃明末諸生,明亡後不食周粟,隱居翠微峰,也是有名的遺民文人。

三、竹垞爲朱士稚撰《貞毅先生墓表》一文中,也透露了此中消息。朱士稚是明顯宦之後,父官雷州知府,祖曾爲明大學士,與竹垞家世極相似。竹垞早期詩作中,有《梅市對雨遲朱士稚不至同吕師濂祁理孫、班孫分韻得泥字》,以及《山陰雨霽同楊大春華游郊外飲朱廿二士稚墓下》、《梅市訪祁七明府熊佳留贈公子誠孫因憶亡友朱廿二士稚》。後者寫得頗爲沉痛,但不具體。而《墓表》則談到士稚“遭亂,散千金結客,坐繫獄論死。宗觀號呼於所知,斂重貲賄獄吏,得不死”。又説到士稚出獄後,“放蕩江湖間。至歸安,得好友二人,其一,自慈谿遷於歸安者也。自是,每出則三人俱。至長洲,交陳三島,已,交予里中,交祁班孫於梅市,後先凡六人”。還説到士稚死後,“二人渡江,經濟其喪,視斂含”。“予與祁子臨穴,視其封,慟哭而去”。最後,説到死者之親屬“曾以狀至歸安,乞二人志其墓,而二人者,皆不果”。又明年,“二人坐慘法死,祁子亦株繫戍極邊以去”。這段話包含着許多隱情,儘管叙述時閃爍其詞,若細加尋繹,仍可知其大概。

此文係作於康熙元年(一六六二)或稍後。其事全祖望《雪竇山人墳版文》等言之甚詳。這裏所謂的朱士稚“散千金結客”,分明是一種抗清活動。後來至歸安(今浙江吴興),得好友二,其一即魏耕,又名魏璧。另一當是錢纘曾。加上竹垞、陳三島、祁班孫,“後先凡六人”。他們往來吴越,爲國事奔走。所謂“以詩古文相砥礪”,不過是個幌子,遮人耳目罷了。這六人志同道合,密謀共圖大事,在共同鬥争中結成深厚情誼。竹垞也坦率地承認,“當予與五人定交,意氣激揚”。這,除了文字之交,顯然還有更牢固的精神紐帶在。如今,“死者委之烏鳶狐兔而不可問,徙者遠處寒苦不毛之地”,只剩下竹垞一人,爲了避禍,不得不奔走於道路,跑到浙江南部的永嘉去。一般墓表之類,屬於應酬文字,語多泛泛,而竹垞此文却大異於一般,寫得既沉痛,又真摯,可説是捶胸頓足,字字血淚。若非並肩戰鬥的患難至交,斷難至此。我們讀了這篇文章,再參照全祖望《雪竇山人墳版文》和其他有關資料,則於竹垞早年曾參預抗清活動一事,就看得比較清楚了。

遺憾的是,竹垞中年以後,竟一改初衷,應清王朝“博學鴻詞”之徵,與李因篤等同時以布衣除檢討,未幾罷歸。竹垞以明顯宦之後,磨劍十年,結客五陵,聲華藉甚,終不免於輕出,論者惜之。

竹垞的文學作品,詩占了較大比重。清詩與明代之偏於宗唐有異,受宋詩影響較深,清人宗唐而取得成就者很少。而學宋,作爲一種風尚,幾乎與有清一代相終始。尤其是清初幾位有影響的詩人,如錢謙益、黄宗羲、吴偉業、查慎行等都曾在不同程度上得益於宋詩。稍後的首倡“神韻”説的王士禛,其中年爲“避熟求新”,也“越三唐而事兩宋”。朱彝尊早年宗杜,認爲杜詩:“無一不關乎綱常倫紀之目,而寫時狀景之妙,自有不期工而工者。然則善學詩者,捨子美其誰師也?”可謂推崇備至。他步武七子,追蹤唐音,强調:“明詩之盛,無過正德,而李獻吉、鄭繼之二子深得子美之旨。”(均見《與高念祖論詩書》)并引西泠十子爲同調。到了晚年,他一方面仍取法於唐,堅持明七子、西泠十子的宗風,一方面又在學唐人而具體之後言宋,博采宋人之長,標舉黄庭堅。

竹垞對明詩的評價與清初詩人不同。當時,錢謙益等人曾對明七子獨尊盛唐的擬古之風深表不滿,他指責李夢陽曰:“必曰漢後無文,唐後無詩,此數百年之宇宙日月盡皆缺陷晦蒙,直待獻吉而洪荒開闢乎?”黄宗羲對七子之獨尊盛唐、貶抑宋元,也認爲是絶對化了。他爲張心友詩作序時曾説:“詩不當以時代而論,宋元各有優長,豈宜搆而出諸於外,若異域然。即唐之時,亦非無蹈常襲故、充其膚廓而神理蔑如者。”竹垞也察覺到一味宗唐者之失,從而指出:“自陳先生子龍倡爲華縟之體,海内稱焉。二十年來,鄉曲效之者,往往模其形似而遺其神明。善言詩者從而厭薄之,以爲不足傳,由其言之無情而非自得者也。”(《錢舍人詩序》)他與黄宗羲都主張學唐應致力於得其神理,反對模其形似,亦步亦趨。同時,竹垞也批評過學宋者之失,謂:“今之言詩者,每厭棄唐音,轉入宋人之流派,高者師法蘇、黄,下乃效及楊廷秀之體,叫囂以爲奇,俚鄙以爲正。譬之於樂,其變而不成方者歟?”(《葉李二使君合刻詩序》)他既非盲目地宗唐,亦非無條件地學宋。他不贊成錢謙益等一筆抹倒明七子的偏頗態度,也對七子持有一定的保留。他在《王先生言遠詩序》中曾指出七子機械地界劃唐詩,“斤斤於格調聲律之高下,使出於一”,“以唐人之志爲志”,結果,“辭非己出”,而流爲“剽賊”。他自稱“于詩學之四十年,自少壯迄今,體製數變”(《葉李二使君合刻詩序》)。這種變,是“知正而言變”(《丁武選詩集序》),是像某些宋人作者那樣,“學唐人而變之”,并不是要“軼出唐人之上”,更不是“捨唐人而稱宋,又專取其不善變者效之”(均見《王學士西征草序》)。稱宋的前提仍然是學唐,如果不曾目睹全唐人之詩而言宋,那是“不足師”的。變,也要在這個基礎上變,這樣,才能“變而成方”,“臻古人之域”。歸根到底,宗唐是正,言宋是變,本末不可倒置。這正是竹垞經過多年探索,順應着年齡的增長,環境的變化,最後確定的詩歌主張。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認爲竹垞詩“至其中歲以還,則學問愈博,風骨愈壯,長篇險韻,出奇無窮”。趙執信論清詩,則以竹垞、漁洋爲大家,謂“王之才高,而學足以副之;朱之學博,而才足以運之”。秋谷於清人,持論甚苛,少所首肯,故這一評價,亦足以概見竹垞詩自有其面目。朱、王有共同處,他們都有鑒於“宋詩質直,流爲有韻之語録;元詩縟豔,流爲對句之小詞”的弊病,有志於力矯清初“談詩競尚宋元”的風氣。故早年都標榜盛唐,又都是古體崇王、孟,律以杜甫爲法,二人亦各有所得。朱功力不亞於王,惟爲詞名所掩,加上其他因素,以致未能如王之理論上自成一家,創作上富有成果,領袖詩壇垂數十年之久,成爲一代正宗。

當明亡時,竹垞還是十幾歲的少年,清兵入浙,他親歷過國破家亡、顛沛流離的痛苦生活。二十一歲客山陰,與祁彪佳之子理孫、班孫相過從,與抗清志士共同參預了鄭成功、張煌言進軍長江的密謀。事敗後,他避禍温州。直至五十歲那年,出應清廷博學鴻詞試中式,以布衣被授予翰林院檢討,當了一名小小的七品官。這是他一生的轉折。經過長時期的深自韜晦和奔走逐食,青年時期的鋭氣早已消磨殆盡,如今走上了仕途,地位變了,就更加謹飭穩練了。詩的風格自然也與早、中期有所不同。他晚年手定的《曝書亭詩集》,其中大量保存的是應酬贈答、模山範水、花草蟲魚、咏懷古跡以及嘲風弄月、豔情、閑適之作,已很難找見早年鬥争生活的印跡。而與祁氏兄弟、魏璧等的一段往事,尤極力隱諱,其有關詩篇,多被删削,所存者僅詩酒流連、飲宴唱酬之什。能反映那個時代面貌的,有他十八歲時所作的《曉入郡城》和十九歲時所作的《舟經震澤》二首。前者透過“壞籬”、“古道”、“孤城”、“兵氣”、“昏烟”等富有特徵的景物描寫,着重渲染了郡城嘉興兵燹之後的殘破景象和作者的悲苦惆悵(其《悲歌》所云:“我欲悲歌,誰當和者,四顧無人,煢煢曠野。”所表達的是同樣心情)。後者則憑弔了太湖抗清義軍首領吴昜,通過象徵和比喻手法,寄托了作者對這位“節士”的景仰和懷念,頗有現實意義。集中《捉人行》、《馬草行》正面揭露清兵和官府擾害平民的罪惡行徑,滿紙辛酸,深得杜詩、白居易樂府的遺意。《玉帶生歌》取材于文天祥故物,寫來慷慨悲歌,音節蒼涼。通過咏硯,作者以滿腔熱情謳歌了民族英雄文天祥的氣節和謝翱的情操。沈德潛曾評此詩云:“小小一硯,傳出信國之忠,皋羽之義。”又曰:“硯與信國雙收,是何神勇!”可見評價之高。《鴛鴦湖櫂歌一百首》,規模宏大,格調清新,不失爲《竹枝》遺響,其描繪浙西水鄉風土人情,頗具特色,一時和者甚衆。竹垞早年游甌,所作甚夥,不乏可觀。其中,如《永嘉除日述懷》、《東甌王廟》,皆五言長律,既饒性情,又極見功力。北游雁門諸作,風格沉雄蒼勁,寄托遥深,均屬上乘之作。如《土木堡》:

平蕪一簣狼山下,九月驅車白霧昏。到眼關河成故迹,傷心土木但空屯。元戎苦戰翻迴蹕,諸將論功首奪門。早遣金繒和社稷,祠官誰奉裕陵園?

全詩痛于謙之死,譏英宗庸劣,斥諸將奪門之誤,結句尤饒餘味,愛憎十分鮮明。

又如《宣府鎮》、《雁門關》等亦屬此類,借咏懷古跡,寓故國之思,宛轉低回,一唱三嘆。至如其他弔古之篇,如長律《謁大禹陵》、《岳忠武王墓》、《于忠肅公祠》、《謁劉文成公祠》以及五律《文丞相祠》、《濰水弔韓淮陰》等,議論正大,感慨深沉,格律精嚴,堪稱力作。餘如酬應諸篇,亦時有佳什。如《逢姜給事埰》、《送林佳璣還莆田》、《太原客舍同方三孝廉育盛話舊二首》等,亦明心見性,絶少矯飾。除此而外,在他後期作品中,感情真摯,手法新穎,較有個性的作品就一般不多了。但既遭貶謫,政治上受到打擊,中心鬱結,遂不無怨憤之詞,間於時政有所譏刺,亦自難免,不過是手法更加含蓄隱蔽罷了。

總而言之,竹垞詩,就其思想内容而言,前期有不少傷時感事之作,其中若干篇章且能直接觸及社會政治,反映民生疾苦;中期浪游,所作多弔古傷今,其胸中磈,隱約於字裏行間;後期則以寫生活瑣事及閑情逸致爲主,較爲可觀者無多。尤其是侍宴、侍食、歌功頌德以及某些《閨情》、《閑情》之類的作品,格調卑下,表現了封建文人熱衷利禄及其輕浮儇薄的通病,乃是集中的糟粕,不可不加以區别。

竹垞晚年兼取宋詩,但其重點仍在宗唐。已如上述。他本是學者,精於經學,與黄宗羲交游,論詩受其影響,曾表示:“天下豈有捨學言詩之理?”(《楝亭詩序》)這裏的學,指的就是經學,他是認爲不通經便無以爲詩的。這種論調,儘管不無可取之處,却也體現了他的封建的正統觀點,極易産生流弊。竹垞讀書既多,作詩免不了掉書袋,那首著名的《風懷二百韻》,便是用大量典故堆垛起來的。又如《齋中讀書》十二首,很有點“以文字爲詩,以議論爲詩”的味道,雖未必是有意蹈襲宋詩,總不無影響。趙執信曾譏刺朱詩“貪多”,沈德潛在《説詩晬語》中也提到:“放翁七言律,隊伍工整,使事熨貼,當時無與比埒。然朱竹垞摘其雷同之句,多至四十餘聯。……然亦足爲貪多者鏡矣。”意思是説,詩之“貪多”,非自竹垞始,竹垞的“貪多”,原是有師承的。但此事歷來看法不一。錢仲聯説:“趙秋谷《談龍録》論詩,頗議竹垞‘貪多’,夷考其實,殊不盡然。……如《閑情》三十首,僅存八首,具見剪裁。秋谷所存,未爲公允。”(《清詩三百首·朱彝尊傳》)又尚鎔説:“竹垞與漁洋齊名,《談龍録》譏其貪多,其實竹垞之詩文高在典雅,而皆欠深入。”(《三家詩話》)復如近人姚大榮、黄賓虹等,對趙説也頗持異議。誠然,“朱竹垞詩通集中格調未能一律”,全集中精品所占比重也不大,這都是事實。但這是有原因的,當與竹垞晚年的地位、思想變化有關。竹垞删去了早年乃至出仕前的若干作品,自有其苦衷。何況,删餘的一千多首詩中,仍不乏佳作。因此,竹垞曾與漁洋并稱,在當時文網嚴密的年代,不少詩人崇尚復古,紛紛以竹垞爲文宗,匯集在他的周圍,這絶非偶然。由於竹垞懲於明詩之病,舉起復古這面旗幟,加上他的同鄉李繩遠、李良年及其子朱昆田等的努力,方共同奠定了浙派中秀水詩派一支的始基,以至稍後的錢載、王又曾出而臻於全盛。顯然,他對於清詩的發展,終究還是起過積極作用的。

清人之於竹垞詩,除趙秋谷外,各家評價並不一致。王士禛極稱道竹垞詩,譽爲“捨筏登岸”,“今之作者未能或之先也”。林昌彝則認爲:“朱竹垞《風懷二百韻》,特游戲三昧耳,豈可以此貶賢?其不删《風懷》詩也,曰‘吾不願爲兩廡特豚’,乃有慨於元明祀典之濫,故有激而言也。……吾謂國初諸老能兼經學詞章之長者,竹垞一人而已。”(《海天琴思録》)胡薇元認爲《齋中讀書》十二首“爲竹垞全集之冠,亦爲清朝三百年之冠”,可“直紹昌黎”(《歲寒居詩話》)。又如梁章鉅轉引趙翼的話,稱竹垞詩:“初學盛唐,格律堅勁,不可動摇。中年以後,恃其奥博,盡棄格律,欲自成一家。如《玉帶生歌》諸篇,固足推倒一世,其他則多頽唐自恣,不加修飾之處。”梁又云:“錢籜石謂:‘竹垞早年尚沿西泠、雲間之調,暮年則涉入《江湖小集》,惟中年《騰笑》諸篇,同漁洋正調,抑若在漁洋籠罩中者。’蘇齋師則謂:‘詩至竹垞,性情與學問合。’此論尤精。”(《退庵隨筆》)以上諸家評論,或不免揄揚過當,但亦足見竹垞詩自有其價值。至如指出其作品“多頽唐自恣,不加修飾”,則亦合乎實際,不失爲平允之論。

詞,起於唐,盛於宋,經過元明兩代的衰颯,到清初又趨活躍。清代被稱爲詞的中興時期。朱彝尊,一向被目爲浙西詞派的領袖和代表,是清代詞人中有影響、有地位的重要人物。

竹垞自己説過:“予少日不善作詞,中年始爲之,爲之不已且好之。”(《書東田詞卷後》)又説:“予既歸田,考經義存亡,著爲一書,不復倚聲按譜。”(《水村琴趣序》)可見,他的詞多作於中年,早年、晚年都很少填詞。其收入《江湖載酒集》、《静志居琴趣》、《茶烟閣體物集》、《蕃錦集》者,凡五百餘首。又曾纂輯唐、宋、元、明詞五百餘家爲《詞綜》。以上四種及《詞綜》一書,均成於竹垞四十至五十歲之間,亦即竹垞出仕之前,這很值得玩味。

竹垞詞論,除散見於他的文章、書信之外,集中反映在《詞綜·發凡》之中。《詞綜》乃竹垞從《花間集》等十餘部詞選、《百川學海》等十多種類書、野史,以及各家别集中採擷編選而成,前後歷時八年。經汪森增補兩次,一共成書三十六卷。《發凡》是這個選本的例言,共十七條,所談者不外作品來源、選詞標準、體例等等。竹垞的詞學見解,可於字裏行間尋繹得之。

《發凡》第三條説:“世人言詞,必稱北宋。然詞至南宋,始極其工,至宋季而始極其變。姜堯章氏最爲傑出。”第十三條又説:“填詞之雅,無過石帚。”并斥責“《草堂詩餘》不登其隻字”爲“無目”。在《黑蝶齋詩餘序》裏也説:“詞莫善於姜夔。”在所填《解珮令·自題詞集》一詞中則自稱“不師秦七,不師黄九,倚新聲玉田差近”。可見其對南宋詞格律派代表姜、張之推崇。《詞綜》選姜詞二十三首,占姜氏全部作品三分之一,其中包括“黍離之悲”的《揚州慢》和被人目爲“傷二帝之北狩”的《齊天樂·蟋蟀》等。竹垞之竭力倡導南宋,是有深意的。這首先與時代有關。吴衡照對此曾作了闡發,他指出:“詞至南宋,始極其工,秀水創此論,爲明季人孟浪言詞者救病刀圭,意非不足夫北宋也。”又謂:“自明季左道言詞,先生標舉准繩,起衰振聾,厥功良偉。”(《蓮子居詞話》)這説明竹垞的主張原是有針對性的。明代,尤其是中葉以後,詞日趨衰頽。當時詞人惟以《花間集》、《草堂詩餘》是尚。所謂“托體不尊,難言大雅”,所謂“衣香百合,止崇祚之餘音;落英千片,亦《草堂》之墜緒”(吴梅《詞學通論》),指的就是這種狀況。竹垞出而大聲疾呼,力圖矯明詞專學《花間》、《草堂》,題材狹小,氣格卑弱,語言浮艷纖巧之弊。力圖以南宋慢詞所開拓的意境,空靈的筆調,縝密的結構,凝鍊的語言,矯正明詞之病,確不失爲對症良方。不僅如此,竹垞之推崇姜、張,標舉“醇雅”,除了出於藝術、審美的考慮外,尚有政治上的緣由:他旨在借白石、玉田這個幌子,以寄寓其改朝易代之痛和故國之思。這不但是由於姜夔長期游幕以及張炎晚年到處飄泊,寄人籬下,也有過一位顯赫的曾祖父的身世際遇,與竹垞有某些相似之處。而且,更在於詞到了南宋,由於外患日迫,國勢阽危,詞人爲傷時憂國的感情所驅使,就運用各種手法,把朝政得失、今昔盛衰、個人榮辱等等,熔鑄入詞。用它來抒寫一種難以表達而又不得不抒發的獨特感受,寄寓一種不便明説却又不吐不快的鬱結之情。身處南宋後期、一生未曾出仕的姜夔和顯宦之後、經歷了“三十年汗漫南北數千里”、由宋入元的張炎,都在他們的詞中留下了不少難以明言的家國之恨。他們那種幽深婉曲、清靈醇雅的意境,欲言又止、半吞半吐、惝怳迷離的感情,托物寄意、借景抒情、旁敲側擊、點到爲止的藝術手法,無疑,十分適合於表達某些幽愁暗恨。尤其是張炎的詞,主要内容是抒寫亡國之痛,作品中充滿着“撫殘碑却又傷今”的悲憤,以及“怕見飛花,怕聽啼鵑”,“怕登樓”,“怕有風波”,這樣一種呻吟於新朝統治之下,有似驚弓之鳥的悲慘生活和痛苦心情。這種心情又總是借助於清空醇正的藝術特色,借助於優美的旋律,流轉自如的腔調和凝鍊精粹的字句表現出來的。這種表現手法,當然最容易被清初詞人所接受了。所以,竹垞之提倡南宋,追蹤姜夔、張炎,是有其隱曲用心的。既不想迴避現實生活中的矛盾,在特定的政治環境下,又確乎不敢、也不能公開反映這種矛盾,只好求助於姜、張那種“虚寫”,那種“野雲孤飛,去留無跡”,那種“全在虚處,無跡可求”式的寫法。這正是處於易代之際、天良未泯的文人的苦處。正如郭麟所指出的:“倚聲家以姜、張爲宗,是矣。是必得其胸中所欲言之意,與其不能盡言之意,而後纏綿委折,如往而復,有一唱三嘆之致。”(《靈氛館詞話》)可謂深得此中三昧。王昶則更指出了竹垞此説影響之巨大。他説:“國朝詞人輩出,其始猶沿明之舊。及竹垞太史甄選《詞綜》,斥淫哇,删浮俗,取宋季姜夔、張炎諸詞以爲規範,由是江浙詞人繼之,蔚然躋於南宋之盛。”(《明詞綜序》)事實正是如此,竹垞的主張一經揭櫫而出,詞人翕然風從,響應者衆,逐漸形成一種流派,一種風靡一時的創作傾向。“數十年來,浙西填詞者,家白石而户玉田”(竹垞序《静惕堂詞》)。語雖不無誇張,但以婉約爲宗,以醇正清雅爲上,尊崇姜、張,以南宋爲規範的浙西詞派,歷康熙、雍正、乾隆三朝一百餘年之久,籠罩清初詞壇,并影響及於有清一代的事實,是無可否認的。它的地位和作用,不可低估。作爲清代有全國影響的兩大流派中的一個,浙西詞派的出現,不僅代表了一定歷史時期的一種創作傾向,也標志着一個階段的詞的創作成就。而作爲浙西詞派創始人和代表的朱竹垞,他的詞學主張有其合理性和針對性。他的理論及其創作實踐,正是他所處時代的必然産物,因此,又總是免不了會帶有一定的時代色彩和局限性的。

歷史上,作家的創作主張與他的創作實踐有時不盡一致、甚至大相徑庭的事是常有的。它們之間既有聯繫,又有差距,朱竹垞也不例外。正因如此,竹垞詞儘管有其不可忽視的藝術特色,但畢竟不及他的詞論之重要。清初詞,朱竹垞、陳維崧、納蘭性德并稱“詞家三絶”(《清史稿·文苑》),陳以雄闊勝,朱以雋逸勝,論其所造,朱實稍遜於陳。竹垞的創作成就也比不上納蘭性德。《國朝詞綜》謂“本朝作者雖多,莫有過(竹垞)焉者”。如果就其影響及其在清初詞壇所居的重要地位而言,無疑是確切的。如果指的是他的詞,那就未免過譽了。

竹垞晚年親手編定的詞共五百多首,按其内容,大致可分爲四類:

第一類爲感時弔古之作。這是竹垞詞中較有時代氣息的部份,見《江湖載酒集》。其代表作有《賣花聲·雨花臺》、《滿江紅·吴大帝廟》、《風蝶令·石城懷古》、《百字令·度居庸關》、《消息·度雁門關》、《滿庭芳·李晉王墓下作》、《水龍吟·謁張子房祠》等。

竹垞早年喜歡交結江湖豪傑,“一時詼奇怪迂之士,往往識之”。“迨長游學,益多識四方奇士”,所謂“十年磨劍,五陵結客”,都説明他交游之廣。壯歲他離家漫游,曾南踰嶺表,東達甌越,北極雲朔,所到之處,均發爲吟咏。此類作品,感慨深沉,音節蒼涼,把深摯的感情寄寓在對古跡的憑弔之中。如上面提到的《賣花聲·雨花臺》、《風蝶令·石城懷古》都是咏南京的。前一首借景而抒情,後一首懷古而志感。南京乃六朝故都,更是明開國時期的都城,南明弘光朝的臨時首都。如今却是“衰柳白門”、“花雨空壇”,一片破敗景象。多少亡國悲劇曾在雨花臺下、胭脂井畔先後演出?尤其是短命的南明王朝的覆滅,爲時未久。詩人撫今追昔,面對着斜陽殘碣,秋草空門,不禁發出了“如此江山”的慨嘆。他毫不掩飾地宣稱自己“猶戀風香閣畔舊松杉”!其眷戀故國之情,表現得相當充分。

另一些則是借追懷古人、寄托其今昔之感。如《水龍吟·謁張子房祠》:“當年博浪金椎,惜乎不中秦皇帝!咸陽大索,下邳亡命,全身非易。縱漢當興,使韓成在,肯臣劉季?……”正是借古喻今,批判的矛頭隱指降清諸將。難怪譚獻會説:此等言語“何堪使洪(承疇)、吴(三桂)輩聞之!”又如《消息·度雁門關》:“猿臂將軍,鴉兒節度,説盡英雄難據。竊國真王,論功醉尉,世事都如許!……”雁門關乃邊塞要地,自古以來爲兵家所必争。每當外族侵凌,必先奪取此關,然後驅兵南下。竹垞度關弔古,纍舉發生在此處的歷史事件和人物,還特别提到“竊國真王”者流,其真意所在,不言自明了。

總的説來,這一類作品爲數不多,却頗有分量。估計其中某些有關礙、容易引起麻煩的部份作品,在編定時已被抽去,致未能窺其全豹。

第二類乃抒寫兒女私情。這類作品佔的比重較大,多刻骨銘心之作,也是較易窺見作者内心隱秘的部份。陳廷焯認爲“竹垞豔詞,言情者遠勝文友”(《白雨齋詞話》)。可見其自有特色。

《静志居琴趣》共八十三首,歷來被認爲是竹垞的私情記録。《曝書亭集》裏有一首頗滋物議的長詩《風懷二百韻》,竹垞自稱:“蓋感知己之深,不禁長言之也。”(《静志居詩話》)這裏所説的“知己”,論者都以爲即詩中的女主人公、竹垞的妻妹馮壽常(字静志)。近人冒廣生還根據他曾在某前輩戚屬處見到過一支鐫有“壽常”二字的金簪一事,幾經考覈,斷定竹垞與其妻妹間存在着一種特殊親密的關係,認爲“《静志居琴趣》一卷,皆《風懷》注脚也”。但也有人認爲竹垞與壽常年齡相差懸殊,此説恐不可靠。事實究屬如何,尚待進一步稽考。不過,竹垞以妻妹之名名其居處,直至采作書名,當非巧合。而這一部份作品,確是具有一往情深的特點。

且舉數例,如:

别離偏比相逢易,衆裏休迴避。唤坐回身,料是秋波,難制盈盈淚。  酒闌空有相憐意,欲住愁無計。漏鼓三通,月底燈前,没箇商量地。(《城頭月》)

忍淚潛窺鏡,催歸懶下階。臨去不勝懷,爲郎迴一眸,强兜鞋。(《南歌子》)

那年私語小窗邊,明月未曾圓。含羞幾度,已抛人遠,忽近人前。  無情最是寒江水,催送渡頭船。一聲歸去,臨行又坐,乍起翻眠。(《眼兒媚》)

以上三首都是寫離情别緒的。情人欲行,却又戀戀不忍分手。“唤坐回身”、“懶下階”、“强兜鞋”,還有“臨行又坐,乍起翻眠”等等,都是富有性格特徵的動作。竹垞通過這一系列的精細描寫,把一對戀人臨别前的無可奈何的心理刻劃得細緻入微,而又出之以白描,真摯而無藻飾,非過來之人不易得此。

又如:

垂柳板橋低,嬌鶯着意啼。正門前春水初齊。記取鴉頭羅襪小,曾送上,窅娘堤。  花底惜分攜,苔錢舊徑迷。燕巢空,落盡芹泥。惟有天邊眉月在,猶自掛,小樓西。(《南樓令》)

青鸞有翼,飛鴻無數,消息何曾輕到?瑶琴塵滿十三徽,止記得思歸一調。  此時便去,梁間燕子,定笑畫眉人老。天涯況是少歸期,又匹馬亂山殘照。(《鵲橋仙》)

這些詞寫的是相思之苦,題材雖舊,手法却不同一般,都能另辟蹊徑,把委婉深曲的感情,逼真地傳達出來。

這類作品中還有《瑶花·午夢》、《芙蓉月》等都是寫相思成夢的,是竹垞詞中較見性情的部份,儘管總的看來,格調不高,但多數詞寫得情意纏綿,不乏感人之作。當然,也有少量寫得庸俗淺率,無甚可取。

第三類屬於游冶酬贈之作,見於《江湖載酒集》。這類作品基本上由兩部份組成:

一、客居酬贈之作。竹垞迫於衣食,中年游幕,馳逐萬里,此一時期所爲詞,遂多倦游歸里之思,西風禾黍之音,其内容較有意義。如:

夕陽一半樽前落,月明又上欄杆角。邊馬盡歸心,鄉思深不深?  小樓家萬里,也有愁人倚。望斷尺書傳,雁飛秋滿天。(《菩薩蠻·登雲中清朔樓》)

另有一些與友好、詞人酬答唱和之作,以詞代柬,互寄腹心,頗有可誦者。如:

誰共金臺醉?記年時、酒徒跋扈,盡呼朱李。上巳浮杯匆匆别,雲散風流天際。報一一平安書寄。鄴下雙丁齊入座,有多才繡虎稱前輩。交唱和,令公喜。  離羣最易添憔悴。況而今,相如賦賤,鷫鸘都敝。老去沉吟無長策,仰屋著書而已。但疑義須尋吾子。秋錦堂前凋錦樹,問灌園何日歸長水?倚閭望,幾年矣!(《金縷曲·寄李武曾在貴竹》)

二、冶游狹邪之作。竹垞客游南北途中,也寫了若干首清新俊爽的小令,其寫景抒情,乾浄利落,有獨到處。如:

金鳳城偏,沙攢細草,柳擘晴綿。九十春來,連宵雁底,幾日花前。  禁他塞北風煙。虚想象,湖南扣舷。夢里頻歸,愁邊易醉,不似當年。(《柳梢青·應州客感》)

在《江湖載酒集》中,尚有一些贈妓之作,大多格調低下,趣味惡俗,缺乏真情實感,可説是竹垞集中的敗筆,反映出作者作爲封建文人輕佻浮薄的一面。如:“温柔休把紅綾涅,翻來覆去轉心熱。多少垂涎恁時節,風韻他年,留待夜深説。”(《一斛珠·贈妓餅兒》)“易露簾前,最宜懷裏。”(《殢人嬌·贈女郎細細》)“纔得近儂脣,把春情黏住。”(《晝夜樂·贈妓蠟兒》)如此等等。類似詞句在《南歌子·贈妓張綺綺》、《步蟾宫·代州妓有小字白狗者,晨往曲中訪之,不值,戲投以詞》以及《惜分釵》、《訴衷情》等作品中,亦時有出現。粉香脂膩,如出一轍,僅程度稍有不同而已。這類詞與客中記游、贈寄等較爲嚴肅、較有分量之作混在一起,是很不協調的。

第四類咏物集句之作。《茶煙閣體物集》全部屬於咏物詞,可分爲三個内容:

一、有所寄托的。這類作品,借物寓情,寄托遥深,凡身世之感,家國之憂,均藴於内而形於外,有較大的思想容量,其意義已遠遠超出咏物本身了。“竹垞咏物,不減南宋諸老”(《蓮子居詞話》),指的也是這部份作品。其中最典型的代表作是《長亭怨慢·雁》:

結多少悲秋儔侣,特地年年,北風吹度。紫塞門孤,金河月冷,恨誰訴?迴汀枉渚,也只戀,江南住。隨意落平沙,巧排作參差筝柱。  别浦,慣驚移莫定,應怯敗荷疏雨。一繩雲杪,看字字懸針垂露。漸攲斜無力低飄,正目送碧羅天暮。寫不了相思,又蘸凉波飛去。

全詞情辭淒切,格調哀婉,借咏雁寄托其身世的感慨,對故國的眷戀。曰“悲”、曰“孤”、曰“冷”、曰“恨”、曰“驚”、曰“怯”、曰“無力”,再加上詞牌曰“怨”,其一腔幽憤,閃現於字裏行間。咏物,亦以自傷,物我合一,難分彼此。類似作品還有《春風裊娜·游絲》和《臺城路·蟬》二首,前者以輕靈之筆,抒幽微之情,風格與《長亭怨慢》有異,其題旨則並無二致。後者雖脱胎於姜詞《齊天樂》,模仿之跡尚不明顯,都不失爲精心之作。可惜這類咏物詞在詞集中收得很少。

二、搬弄典故、炫耀學問的。《雪獅兒·錢葆馥舍人書咏猫詞索和賦得三首》可稱代表。這首詞就事論事,未跨出咏物一步,而且翻來覆去地搜故實、掉書袋,讀來索然無味,被人譏爲“爲有苗氏作世譜”(《賭棋山莊詞話》)。還有一些咏物詞,如咏蟲魚鳥獸的,也常有相似情況。這是竹垞的不足處,浙西詞派好“演膚辭,徵僻典”之弊,也正是竹垞開其端的。

三、描摹事物形神的,集中作品多半屬此。這類詞也僅是限於所咏之物本身,未見有多少言外之意。有些則是依題仿作,學步而已。至於吟花弄草之什,又不能免於爲羣芳作譜,爲植物作志之誚,實在説不上創新。倒是集中某些咏蔬菜作物的作品,殊爲少見,亦不無新意。如《清平樂·題水墨南瓜》:“今年穀貴民饑,村村剥盡榆皮。合付田翁一飽,全家婦子嘻嘻。”筆端飽蘸感情,透過咏物充分體現作者對農村貧民遭災荒後悲慘生活的同情。這就不限於單純咏物了。此外,如《咏茄》、《咏薑》、《咏蓴》、《咏西瓜》等詞,也寫得色彩鮮明,情趣盎然,可從中窺見竹垞愛好田園生活、留心農藝和知識淹博的一面。

集中還有一些詠“額”、“鼻”、“肩”、“背”、“膝”、“乳”的詞,純屬游戲筆墨,庸俗無聊,一無可取,不值得一提。

竹垞還集句爲詞,《蕃錦集》收了一百零九首集句詞,這可説是詞的一種别體,過去雖有人嘗試過,僅是偶一爲之,規模不大,人數不多。因爲即便十分工緻,終究不是本人創作。《蕃錦》諸作不乏佳構,其中也不可避免地攙入一些補綴凑泊的東西。而且既係集句,所表達的自然不會是本人特有的真切感受。同時,竹垞所作,篇帙最富,其影響所及,給有清一代開了先例。“自竹垞《蕃錦》,生面别開,但綉穿珠,作者羣起。……同、光以還,復有集詞爲聯語者”(葉恭綽《衲詞楹帖序》)。所説的正是這種流風餘緒。

竹垞論詞極推崇姜夔,作詞則力追張炎,曾以“倚新聲玉田差近”(《解珮令·自題詞集》)自況。其空靈典雅、高曠清遠的詞風,在他一些情景交融的佳制中也得到了較好的體現。有些看似“側豔”的詞題,却筆意疏淡,避免設色過濃和辭藻的堆砌。另外,他的詞於清曠雅淡之外,又時而帶有某種激楚蒼涼的塞上之音。如《百字令·度居庸關》、《消息·度雁門關》、《金明池·燕臺懷古》以及《滿江紅·金山寺》、《滿江紅·吴大帝廟》等都屬之。這顯然與他的遭際有關。他的詞還以工緻見長。琢句精巧,而不流於板滯。有時化用前人詞句能翻出新意,不落痕跡,頗見構思之巧。如《長亭怨慢·雁》雖脱胎於張炎的《解連環·孤雁》,却能加以融合點化者,便是一例。

無疑,竹垞詞刻意學姜,在醇雅方面,雖得其彷彿,若論氣格意度,則尚有差距。陳廷焯曾指出:“白石一家,如閑雲野鶴,未易學步。”又説:“白石,仙品也。”指的正是姜詞高逸諧美的特色。竹垞僅從字句上用功夫,自然難以企及。至於張炎,作爲南宋遺民,身世與竹垞更多相似處,心靈上也更多相通處。在藝術上,竹垞詞風也確與“玉田差近”。玉田詞清爽雅致,空曠疏朗,而腔調流暢、文字俊美,却又失之於淺弱。這些優缺點在竹垞詞中都能找到。竹垞的激憤哀怨處,則不及玉田。故陳廷焯評竹垞詞爲“文過於質”,列爲“次乘”(均見《白雨齋詞話》),自屬的論。

綜上所述,可知竹垞詞雖具有自己的特色,但也存在着視野不够開闊、立意不够遥深,内容不够豐富,作品與生活聯繫不够緊密的缺陷。竹垞作爲浙西詞派的始祖和代表,他的詞論有其積極合理的一面。他針對明七子之一味擬古,提出崇尚南宋,標榜雅正,而又不忽視南唐、北宋,於辛派詞人也能區别對待,不一概排斥。這樣,就在一定程度上扭轉了當時詞壇的頽風。這無疑是竹垞的貢獻。但他的詞論有偏頗處,主要是過份偏重格調而忽略了内容,因此,産生了某些消極影響和不良後果,也不容諱言。至於他的詞,也是瑕瑜互見的。概括起來一句話,即所謂“文過於質”,藝術形式的精緻工巧,仍不足以掩蓋作品内容的浮淺荏弱。也正因此,其作品的價值,就没有他的詞論及其所編《詞綜》一書之引人注目。

本選集以詩詞爲主,大體概括了竹垞創作的主要風貌;也酌選了他的部份散文和少量賦、曲,以見一斑。限於篇幅,這裏不復一一評述。

選集以康熙末年《曝書亭集》爲底本,個别訛誤處,參酌各本異同作了訂正(見有關説明)。《曝書亭集》未收作品則選自清初刊本《竹垞文類》。作品編排順序按竹垞手訂《曝書亭集》,個别年代有出入者,作了調整(見有關諸篇題解),凡《曝書亭集》未收者,排於同體作品之後。本選集并收有諸家評箋,其中包括何紹基、陳鱣、翁方綱、錢載、沈大成、馮登府等人手稿。我們未作篩選删節,并不表示完全同意這些見解。僅意在存真,作爲資料,供研究者參考。

選集的注釋工作,曾受到錢仲聯、潘景鄭兩位前輩和章培恒、馮其庸兩位教授的關懷,又曾得到齊治平、閻振益、魏啓學三位先生的熱誠指導和涂玉書、于均華、吕嘉平、陳光貽、匡德鰲等同志以及上海博物館的具體幫助,上海古籍出版社何滿子、富壽蓀以及一編室的有關同志,於書稿多所匡正,在此謹表深切的謝意。限於選注者的學力,疏漏舛錯定屬難免,敬請前輩方家、各地同行以及廣大讀者惠予指正。

葉元章 鍾夏

一九八五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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