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洞庭西望楚江分[2]，水盡南天不見雲。日落長沙秋色遠[3]，不知何處弔湘君[4]。

【注釋】

[1]刑部：唐代中央行政機關尚書省的六部之一，掌管法律和刑獄事務。侍郎，部的副長官。李曄，《新唐書·宗室世系表》大鄭王房有刑部侍郎曄，乃文部侍郎李暐弟。《舊唐書·李峴傳》載李曄為肅宗貶至嶺南任縣尉。中書賈舍人至，見前《巴陵贈賈舍人》詩注。

[2]楚江分：長江西來，至湖北石首縣分兩道入洞庭湖，因稱。

[3]日落長沙：江淹《從冠軍建平王登廬山香爐峰》詩：“日落長沙渚，曾陰萬里生。”此句本此。

[4]湘君：湘水之神。《史記·秦始皇本紀》：“上問博士曰：‘湘君何神？’博士對曰：‘聞之，堯女，舜之妻……’”司馬貞《索隱》：“《列女傳》亦以湘君為堯女。按《楚辭·九歌》有湘君、湘夫人。夫人是堯女，則湘君當是舜。今此文以湘君為堯女，是總而言之。”

【評箋】

楊慎《升庵詩話》卷九：此詩之妙不待贊。前句云“不見”，後句“不知”，讀之不覺其複。此二“不”字，決不可易。大抵盛唐大家正宗作詩，取其流暢，不似後人之拘拘耳。

《唐詩歸》卷一六鍾惺評後二句：此句正形容秋色遠耳。俗人不知，恐誤看作用湘君事。

吴逸一評《唐詩正聲》：《遠别離》托興皇、英，正可互證。

敖英《唐詩絶句類選》：妙在綴景而略寓懷古之意。此詩綴景宏闊，有吞吐湖山之氣，落句感慨之情深矣。

唐汝詢《唐詩解》卷二五：按乾元中白流夜郎，至亦被謫，逐臣相遇，故諸篇俱有戀主意。洞庭西望者，懷京師也。楚江分者，山川間之也。如是安所布其衷悃乎？吾其弔湘君而愬之爾，然水光接天，秋色無際，弔之無從，終於飲恨而已。湘君不得從舜，有類逐臣，故思弔之。幼鄰亦云“白雲明月弔湘娥”，白蓋反其語意爾。

《唐宋詩醇》卷七：即目傷懷，含情無限，二十八字，不減《九辯》之哀矣。解者求之於形迹之間，何以會其神韻哉！

李鍈《詩法易簡録》：次句寫出洞庭之闊遠。“弔湘君”妙在“不知何處”四字，寫得湘君之神縹緲無方，而遷謫之感令人於言外得之，含蓄最深。

宋顧樂《唐人萬首絶句選評》：此作以神勝。

俞陛雲《詩境淺説續編》：此詩寫景皆空靈之筆，弔湘君亦幽邈之思，可謂神行象外矣。

按：此首寫八百里洞庭水的浩渺，點出神話傳説，抒發弔古深情。

其二

南湖秋水夜無烟[5]，耐可乘流直上天[6]。且就洞庭賒月色，將船買酒白雲邊[7]。

【注釋】

[5]“南湖”句：南湖，指洞庭湖。因在岳陽樓西南，故稱。夜無烟，形容秋水静夜清澄無染。

[6]耐可：唐人俗語。猶哪可、安得、怎能。

[7]“且就”二句：就，胡本作“問”。賖，借；咸本作“明”。二句謂既不能乘流上天，姑且借洞庭月光，在船上喝酒為樂。

【評箋】

《唐詩歸》卷一六鍾惺評：寫洞庭寥廓幻杳，俱在言外。又評首句：水月静夜，身歷乃知。

唐汝詢《唐詩解》卷二五：天不可乘流而上，覺思君為徒勞，聊沽酒以相樂耳。“賒”者，預借之意，時蓋未有月也。

周珽《唐詩選脈會通評林》：前首下聯，景中含情，落句弔古；此首下聯，情中見景，落句悲今。真景實情，互相映發，凌厲千古。

按：此首寫月夜泛舟湖上，放誕縱酒。此詩之佳不在景物描寫的工致，而在於詩人將強烈而獨特的奇想融進景中，使景色充滿奇情異趣。

其三

洛陽才子謫湘川[8]，元禮同舟月下仙[9]。記得長安還欲笑，不知何處是西天[10]。

【注釋】

[8]“洛陽”句：洛陽才子，指賈誼。潘岳《西征賦》：“賈生，洛陽之才子。”賈至亦河南洛陽人，故以賈誼為比。謫湘川，指賈至被貶為岳州司馬。岳州為湘水入洞庭處。

[9]“元禮”句：東漢時河南尹李膺，字元禮。《後漢書·郭太傳》：“乃游於洛陽，始見河南尹李膺，膺大奇之，遂相友善，於是名震京師。後歸鄉里，衣冠諸儒送至河上，車數千輛。林宗（郭太字）唯與李膺同舟而濟，衆賓望之，以為神仙焉。”此以李膺比擬李曄，借指同舟游湖。

[10]“記得”二句：謂思念長安。桓譚《新論》：“人聞長安樂，則出門而西向笑。”此即用其意。西天，即指長安。蕭士贇曰：“此詩雖游賞之作，然末句隱然有睠顧宗國、繋心君主之意。其視前輩所評杜甫之詩‘一飯不忘君’者，夫何慊之有哉！”

【評箋】

舊題嚴羽評點《李太白詩集》卷一七：五絶俱清寥，曠然言表，獨此用事，為眼中屑，抹去為快。

唐汝詢《唐詩解》卷二五：賈生比至，惜其謫；元禮指曄，美其名。二子雖流落於此，能不復想長安而西笑乎？但波心迷惑，莫識為“西天”耳。四詩之中，三用“不知”字，心之煩亂可想。

按：此首歎志士才高命蹇，並傾吐對長安的憶念。詩人心中的苦痛無法用言語形容，“不知”二字，寫得何等沉痛！組詩中凡三次出現“不知”，展示了詩人内心的迷茫和失落，寫盡了心中的哀惻。

其四

洞庭湖西秋月輝，瀟湘江北早鴻飛[11]。醉客滿船歌《白紵》[12]，不知霜露入秋衣。

【注釋】

[11]“瀟湘”句：瀟湘江，瀟水和湘水在湖南零陵合流，故常泛稱洞庭湖以南為瀟湘。早鴻，盧照鄰《送鄭司倉入蜀》詩：“霜氛落早鴻。”鴻，大雁。

[12]《白紵》：紵，一作“苧”，同。六朝時吴地民歌。王琦注：“《白苧》，清商調曲也。苧，是吴地所産，故舊説以為吴人之歌，始則田野之作，後乃大樂用焉。一云即《子夜歌》也，在吴歌為《白苧》，在雅歌為《子夜》。”

【評箋】

唐汝詢《唐詩解》卷二五：秋月未沉，晨雁已起，舟中之客，霜露入衣而不知，豈其樂而忘歸耶？意必有不堪者在也。

吴昌祺《删訂唐詩解》卷一三：霜露喻讒謗，却不露，故妙。

應時《李詩緯》卷四：情出景中，是太白所長，且位置不紊。又引丁谷雲評：（其一、其二、其四）三首極蒼茫潦倒之致，太白之不得志，于此可見。

宋顧樂《唐人萬首絶句選評》：驚心遲暮，含思無限。

按：此詩善用對比、反襯之法，主旨含而不露，神韻幽深。

其五

帝子瀟湘去不還[13]，空餘秋草洞庭間。淡掃明湖開玉鏡[14]，丹青畫出是君山[15]。

【注釋】

[13]帝子：指堯之女、舜之妻娥皇、女英。《楚辭·九歌·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王逸注：“帝子，謂堯女也。降，下也。言堯二女娥皇、女英，隨舜不及，没於湘水之渚，因為湘夫人。”詳見前《遠别離》注。

[14]“淡掃”句：用擬人化手法。形容月光照亮湖面的潔浄如美女打開玉鏡，淡掃蛾眉，光輝無比。掃，咸本作“拂”。

[15]“丹青”句：丹青，丹和青是古代繪畫中常用之色。《漢書·蘇武傳》：“竹帛所載，丹青所畫。”亦泛指繪畫。君山，又名湘山。《水經注·湘水》：“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焉。……湖中有君山……是山，湘君之所游處，故曰君山矣。”《元和郡縣志》卷二七江南道岳州巴陵縣：“君山，在縣西三十里青草湖中。昔秦始皇欲入湖觀衡山，遇風浪，至此山止泊，因號焉。又云湘君所游止，故名之也。”此句謂君山聳立湖上，風景如畫。

按：此首與組詩其一首尾呼應。其一突出描寫洞庭雄偉壯闊之境，此首則着手描繪洞庭湖山娟静空靈之美。全詩風神摇曳，靈動圓轉，充溢着詩情畫意之美。

【評箋】

郭濬《增定評注唐詩正聲》：洞庭諸作不專寫景，須看他一段無聊之思。

宋長白《柳亭詩話》：太白《洞庭》五絶，結句三用“不知”二字，亦強弩之末也。

（以上總評）

按：此組詩當是乾元二年（七五九）秋作，時李曄由刑部侍郎貶嶺下某縣尉，途經岳陽，賈至亦由汝州刺史貶任岳州司馬，李白與二人在岳州相會而同游洞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