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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你愿意做快乐的猪,还是苦恼的哲学家?

他们很谈得来,共同的兴趣爱好使他们心意相通。朱生豪在信里与宋清如分享他的点滴生活,几时起床,几时出门,路上见了甚么事,遇到甚么人。看电影是朱生豪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即使生活困顿,他也总是花上一点钱,买张电影票,坐在电影院里静静观影,之后写下感受寄给爱人。杂志也是他必须要买的,读完之后加了批注再寄过去。旧书店更是常跑的,讨价还价买书来看。莎士比亚是他们的话题之一,从中可以看到他对译莎这件事的热情,以及翻译计划和进程。译莎增进了爱情,爱情成就了译莎。

如果今天不是星期五,我真不想活

宋姑娘:

读到芳札之后,不想再说甚么话,因为恐怕你又要神经。

这星期过得特别快,因为中间夹着一个五一劳动节。其实星期制很坏。星期日玩了一天之后,星期一当然不会有甚么心向工作,星期二星期三是一星期中最苦闷的两天,一到这两天,我总归想自杀,活不下去;星期四比较安定一些,工作成绩也要好些,一过了星期四,人又变成乐天了,可是一个星期已过去大半,满心想玩了;星期五放了工,再也安身不住,不去看电影也得向四马路[1]溜达一蹚[2]书坊,再带些东西回来吃,或许就在电车里吃,路上吃;星期六简直不能做工,人是异样不安定,夜里总得两点钟才睡去;可是星期日,好像六天做苦工的代价就是这一天似的,却是最惨没有的日子。星期日看的电影,总比非星期日看的没兴致得多,一切都是空虚,路一定走了许多,生命完全变得不实在,模糊得很,也乏味得很;这样过去之后,到星期一灵魂就像是一片白雾;星期二它醒了转来,发现仍旧在囚笼里,便又要苦闷了。

你总有一天会看我不起,因为我实在毫无希望,就是胡思乱想的本领,也比从前差得多了,如果不是因为今天是星期五之故,我真不想活。

不骗你,我很爱你,仍旧想跟你在一起做梦。

你愿意做快乐的猪,还是苦恼的哲学家?

星期六读一本辛克莱的《人生鉴》,文章很好,也有许多实用的知识,尤其是关于吃的方面,傅东华译,上海世界书局出版,特为介绍。

昨天看一张影片名《十三日星期五》,英国出品,轻描淡写地叙述了一些平常社会的偶然事件,非滑稽亦非讽刺,而是可喜的幽默。有人以为它的目的是破除迷信,证明十三日星期五并非不祥,真太幼稚了。

早上很好,半醒睡的状态中听见偶然的小鸟声和各种不甚喧闹的人声,都觉得有点可爱。怎样一种人生,如果没有闲暇可享受!

昨夜跑到床上,来不及把电灯熄落,就睡着了,忽然醒来,吓了一跳。

这是星期一所写

今天读了你两首新诗,不能得到我的赞许。又得到张荃一篇古风,初读上去觉很好,细看之也呒啥啥。愿上帝保佑世上一切的女诗人们都得到一个美好的丈夫!我不知道张荃为甚么突然心血来潮要跟我通起信来,大概因为我很好的缘故,其实我早忘了她了。

Sh[3]……!不要响,听墙角落里有鬼叫!

宋清如顶不好。

IXUYZ 星期二

要是有人问你,你愿意做快乐的猪呢,还是愿意做苦恼的哲学家?你就回答:我愿意做快乐的哲学家,这样可以显出你的聪明。

菩萨保佑你易长易大

二哥:

今天星期三,还有三天,星期六就放假,一共七天。要是阳历新年放那么多,岂不好,不幸生而为阴国民。五日之前,信寄我家里,如果有信的话。

你大概安好,也许很忙,读一点书,或者只是想想而已也说不定。你读一点甚么书。

郑××昨晨六点钟坐大轮船留学去,她不曾来看我,当然我也没有去送她。前晚我为她大气特气,电话里关照说我去看她,还想请她吃夜饭哩,巴巴地走到她旅社里,出去了。有事情得留下话,不使人瞎等是不是。这人刁儿浪当[4],借我至少十五块钱,还我十块,其余的算是我要付她的利息,犹太人碰着她要饿死。写信总是虚假的文言,她爸爸的!以后尽量不理她。

再说。菩萨保佑你易长易大,无灾无病。

拙者 日期见上

金鼠牌的星期日节目

清如我儿:

你不给我信是不行的。

今天的节目:

1.起身(九点钟)。

2.吃粥。

3.看报。

4.写信——给你的。

5.看小说,——Galsworthy[5]的In Chancery[6],此翁的文字清淡得很。

6.吃中饭——鸡。

7.出门。

8.卡尔登看电影——捷克斯拉夫出品,“Symphony of Love”,又名“Ecstacy”,因为广告上大登非常性感,故观者潮涌,尤多“小市民群”,其实该片还是属于高级的一类,虽是以性欲为题材,却并无色情趣味,至于描写得较露骨的部分,当然早已剪去。摄影好,音乐好,导演处置纤细但嫌薄弱,表演平平,看后印象不深刻。

9.四马路买过期廉价漫画杂志数本。

10.回家。

11.吃晚饭。

12.做夜工三小时。

13.写信。

14.睡(十二点半)

你要不要我待你好?

金鼠牌 星期日

寂寞的人不该有星期日

清如:

为甚么不来信呢?不是因为气我吧?我所说过的话都是假的,你一定不要相信我。

星期日对于我往往是最不幸的一日,因为它全然是浪费而毫无用处,寂寞的人是不该有星期日的。

你现在快活吗?也许很有点倦怠是不是?你有不有点看不起我?

祝你一切的好。

无聊者 九日晚

讲来讲去全是有闲趣味

宋清如:

我觉得“小姐”比“女士”不肉麻得多,你以为如何?

“她”字完全是多事;“他对她说”固然明白,“她对她说”岂不仍旧弄不清楚,还要分写作“老她”和“少她”?

今晚没事做,因此写信,虽然并不高兴写。

从前星期日也可以整天住在家里,近来老想“到上海去”(在我们这里是这样说的),太费时间,从提篮桥到抛球场一段电车总得一二十分钟,等车子的时间不算,到法租界去得四十分钟,没有特别的事总不大上算。我最常到的两条路是四马路和北四川路,四马路自然是因为书店的缘故,其实那是最最俗气的一条马路。静安寺路、霞飞路[7]是上海最好的两条路了,但我不能常去,北四川路颇有名士风趣,夹在广东人和日本人之中间,有一种说不出的吊儿郎当。南京路是《东方杂志》,四马路是小报,霞飞路是画报,北四川路是《论语》《人间世》。

昨天一下火车便去看电影,华雷斯皮莱的《自由万岁》,这是张难得的片子,我勉强使眼泪不流下来,虽然以个人的好恶而论,对于这位莽汉型的主角,我并无特殊的好感,如有人所批评的,华雷斯皮莱只能浮面地抓住观众的情感,但不够深刻,这位丑男子的地位评价,总该在George Arliso,Charles Laughton,Paul Muni,Edward E,Robinson诸人之下,比小白脸们那自然要高得多了。出来不知天下雨,而且很大,索性到对过金城里去买五角钱票看《新女性》,第八个失望,片子长得异乎寻常,说明书弄了一大篇,我想导演者还算聪明,否则按着中国影片的拖拖沓沓的老毛病推想起来,这么纷繁的头绪准得演上一整天才演得完,然而看下去是多么无精打采啊!同样的题材,《三个摩登女性》确不愧是成功的优秀作,女人除了教训意味太浓之外,也不失为流丽干净。

《新女性》我不知怎么说好,主角阮玲玉饰妓女等之类是成功的,扮女作家真太不像了,表演老是那个“型”,如果原谅她扮这角色的身份不配的话,那么至少得说她一句毫无进步,看她从前的作品要比现在的作品满意得多,人和蝴蝶一样,也越变越难看了。立起身走出的时候,已过七点钟,已经映过整一点钟,照本事的情节看起来,似乎还不过三分之一的样子,叫人打呵欠的东西,谁能耐心这么久坐下去,尽管它的意识十分正确。因此想到《香雪海》的导演手法确值得称赞,虽然是那么庸劣的故事,却是像美丽的小品文一样抒写出来,简单的情节,不多的人物,灵秀的表现,在去年度可算是最成功的一张了。

你会不会玩麻雀牌?那并不是怎样有趣的东西,有时会使你非常心烦,但一陷入方阵之后,简直无法摆脱,完全不想罢手了,因此是费时失业的东西,并且能使亲人暂时变为冤家,因赌牌而两亲家母争吵或母女不和,是最普通不过的事。如外国的纸牌之类,如果目的不是为赌钱,只是游戏而已,那不久就会厌倦的,但麻雀牌的魔力要大得多,它需要更复杂的勾心斗角,同时又要看手风牌势,讲命运,各人的个性也最能在打牌时看出来,有的是越输越吵,有的却越输越静,有的迟疑不决,有的当机立断,有的老谋深算,有的粗率鲁莽,有的敢冒险,有的讲持重稳健,有的随随便便,有的心无旁骛,洋洋乎大观哉。至于等待一张需要的牌的心境,是和恋人的心境并无二致的。

我常常想不出你所说的看书是看甚么一类书。

昨天火车里看见一个年纪很大了的女学生,胖得像猪一般,又有一个瘦得很的中年妇人,面目可憎的样子,衔着香烟老走来走去,真不应该有这种女人。我以为林黛玉式的美人在中国还是需要的,与其病态丑或健康丑,那当然宁可病态美。

讲来讲去全是有闲趣味。再会。有人说,宋清如很滑稽。

祝好人好。

朱生豪 九夜

寂寞的人是不应该找人说话的[8]

宋儿:

有点像是要伤风了的样子,想睡下去,稍为写些。

因为心里十分气闷,决定买书去,莫泊桑已看得不剩几篇了,作为接济,买了一本Flaubert杰作集,其中包括他的三个名著,《波瓦利夫人》[9]《圣安东尼的诱惑》《萨郎保》[10]和两三个短篇(或者说是中篇)。有点失望,因为其中没有他的名著《感情教育》[11],篇幅也比较薄,只有六百多页,同样的价钱较莫泊桑少了四百页。不过其中有《波瓦利夫人》出版后因有伤风化被控法庭上的辩论和判决全文洋洋数十页,却是很可贵的史料,那个法官宣告被告无罪的贤明的判决在文学史上是很受赞美的。

法国的作品总是描写性欲的地方特别多,莫泊桑的作品里大部分也尽是轧姘头的故事(写得极美丽诗意的也有,写得极丑恶兽性的也有),大概中文已译出来的多是他的雅驯的一部分,太纯洁的人还是不要读他的全集好。法国的写实派诸大家中,Balzac[12]和Zola[13]自然也是非常伟大的名字,但以文字的技术而论,则未免散漫而多涉枝节,不如Flaubert和Maupassant[14]的精练。但以我个人的趣味而论,较之莫泊桑的短篇,我总觉得更爱柴霍甫[15]的短篇,这并不是说前者的评价应当在后者之下,而是因为一般而论,我喜爱俄国的文学甚于法国的文学。

出去没有带伞,回来密密的细雨打在脸上,很快意,简直放慢了脚步,缓步起来。

身边还有四块多钱,足够过年!明天或者不出去。等过了新年拿到薪水,决定上杭州来一次(即下星期),你如不待我好则不来。实在照这样子,活下去很不可能。

愿你吉祥如意。

朱儿

弟弟:

《江苏教育》是江苏省政府教育厅出版的。

今天发薪水,买了一块钱邮票,一本信笺,一札信封。跑书店的结果,只买了两角钱一本薄薄的《六艺》,这是现代派作家们继《文艺风景》《文艺画报》《文饭小品》诸夭折刊物之后的又一个花样儿,编制和《文艺画报》相同。据我所知道他们本来是预备把《现代》复活的,后来仍改出这个杂拌儿的“综合性刊物”,包括文学绘画戏剧电影等东西。施蛰存现在是不声不响着标点国学珍本丛书,起劲干着的,还是叶灵凤、穆时英、刘呐鸥诸花花公子,《晨报》(被封禁后现改名《诚报》发行,尚未见过)的《晨曦》便是他们的地盘,常和生活书店一批人寻相骂。

《六艺》等我加批后寄给你看。

在读Lawrence[16]的Sons and Lovers[17],如题目所表示,其中所写的是母爱与情人爱的冲突。Lawrence是写实主义的尖端的作家,完全着重于心理分析(再进一步就要钻进牛角尖里去了),而不注意故事,这本书较之去年所读的他的Lady Chatterley's Lover[18](据说是外国《金瓶梅》)要好些,因为后者除了几乎给人压抑感的过量的性行为描写外,很干燥而无味,但这本Sons and Lovers的各个人物的性格剖析,都极精细而生动。

我想不出老读小说有甚么意思,但是读甚么好呢?

有时我真忙得分不出身来,又想写信,又想作些活,又想看书,又想闭了眼睛沉思,又想在夜之街上徘徊。最是黄昏的时候,最想你得厉害,要是此刻能赶来和你默默相对半点钟而作别,我情愿放弃一切所要做的事。

无尽的离思呵!祝你好!

弟弟

我猜想你近来比较很沉默。

宋:

下星期日(八月二十五日)我到常熟来,好不好快回答我。

今天玩得很经济而实惠。上午往北四川路跑旧书店,第一家找到了一本Dickens:Oliver Twist[19],一本Jane Austen:Pride and Prejudice[20],他要价二元三角,我还一块钱,他摇摇头把书插到架子上去了,我对这两本书并无怎样热情,因此也扬长而去。他们在收买的时候,这一类非教科用的书简直看得连废纸不如。讨价一块两块的书,买进来不过一角两角。其实在提篮桥俄国人那里,一角钱也照样能买到很好的书,上星期五我去买得的一本Hawthorne:House of the Seven Gables[21],印刷纸张都很好,插图也精美,如果在那个书商手里,至少也要六角钱才能让你拿到手。第二家无所得。第三家找到一本Oxford Pocket Classic[22]本的英国小品文选,他要三角大洋,索价不算太高,我还价两角小洋,又加至三角小洋,因为他说一定没有还价,我也弃之而去。第四家找到一本Daudet:Saplio[23]和一本《拿坡仑[24]传》,前者讨价四角大洋,我还四角小洋,就买成功了,后者未买。出来在一家饮冰室坐下,两角小洋的冰淇淋,分量多得令人吓了一跳。下午两角钱看了一本歌舞影片,我对于老是那一套的歌舞片子并无多大兴趣,但如有Ruby Keeler在里面的总不自禁地要去看一下。她并不是一个了不得的演员,但确是一个darling,在我的味觉上觉得银幕上没有比她更甜的人,尤其是她说话的音调,孩子气得可爱而异常悦耳。

一个人的趣味要变化起来真没办法,现在我简直不要看诗。大概一个人少年时是诗人,中年时是小说家,老年时是散文家,这并不指一定有所写作的而言。

我算是死了心,你肯不肯给信我都随你便,寂寞的人是不应该找人说话的。祝好。

猪八戒 十八

读戏曲,比之读小说有趣得多[25]

清如:

读来信,甚慰,希望格外珍摄。短短几天,要受跋涉之累,回家去很不值得。能够读读书当然很好,你应该读读书的。

做人是那样乏力的事,像我每天回来,就是要读书,也缺少了精神兴致,心里又是这样那样乱得很,难得有安静的一天。纵是生活比止水还寂寞,感到的只是莫名的疲倦,更恐惧着日子将永不会变样。常常心里的热望使我和你写信,然而每回写时是一个悲哀,我总是希望能告诉你一些新的言语,然而笔下只有空虚。繁杂的思绪,即使勉强表现出来,也是难堪的丑恶。

今天他们去看《姐妹花》,回来十分称赞。我是已经看过了,那是张通俗的伦理片,略带一些社会意义的,演出的技巧很好,对白也清晰得可喜,获得太太小姐甚至于先生们的眼泪,大概不是偶然。在新光里已映了快四十天,哄[26]动的力量,前此联华的《人生》还瞠乎其后。联华的片子,一般地说,在我们眼中虽还有些浅薄,然而已经有不大通俗的地方,《人生》如此,前次看的一张《都会的清晨》也是如此。天一的陈玉梅,我还不曾敢领教过,一般人说她很坏,我只知道她是个难看的女人。

好片子不常有,然而往往容易错过,一张《吉诃德先生》不看很可惜,还有如Song of Songs[27],《梵音情侣》等,也是极富诗趣的名构。虽则一些极伟大热闹的歌舞片宫闱片,我并不以不曾看为憾事。

商务里有一批Modern Library[28],Every Man's Library[29]廉价发卖,因为身边不多钱,只拣了一本Swinburne[30]诗选,一本Silas Marner[31]。读书也不容易,像我们简直没福气读新出的书籍。Silas Marner照理是应该早已读过了的,况且George Eliot[32]也算是我十分欢喜的人,可是我偏偏不曾读她的这一本代表作。两天功夫读完之后,有点失望,觉得并不像Mill on the Floss[33]写得好,故事比较简单一些也是一个理由,总之很比不上狄更司[34]。Mill on the Floss可真是好,我读时曾流泪,里面的女主角即是著者自己的影子,是一个好强好胜,想象丰富,感情热烈,玻璃样晶莹而脆薄易碎,带着不羁的野性的女孩子,他[35]的恋人则属于很passive的性格,有病态美的苍白少年,带有多量女性的柔弱,逗人怜悯的那种人。故事很长很复杂很错综,而且读了长久也已模糊了,但这情形想起来很动人。在维多利亚三大家中,Eliot最长于性格描写,Dickens描写主角,总不及描写配角的出色,后者的好处是温情和谐趣的融和,以天真的眼睛叙述世故,把一切人都Cartoon[36]化起来,但却不是冷酷的讽刺。文章也许是Thackeray[37]写得好。但小说在英国,无论如何赶不上法国同俄国,像Flaubert、Turgenev[38]一类的天才,英国毕竟没有。

之江图书馆里英文书也是陈旧的多,可以看见近代文艺潮流的简直少得很。我还是欢喜读几本近代戏剧的选集,觉得读戏剧比读小说有趣得多。其实你也该用点功,想法子多看一点外国的东西。这是个人享受上的问题,不一定是为着自己将来的成就。我有一个成见,觉得女孩子特别怕看书,先生指定的东西也许翻得比男孩子格外起劲,但总不肯自己找书读。说是用功也全是被动的。

天又下雨了。

虔诚的祝福!我永不愿忘记你。

朱 廿三夜

昨夜读Hamlet[39],读到很倦了,一看表已快一点钟,吃了一惊,连忙睡了,可是还刚读完三幕。睡了下去,却又睡不着,想把你拖起来到山下散步。今天很倦。

Hamlet是一本深沉的剧本,充满了机智和冥想,但又是极有戏剧效果,适宜于上演的。沙士比亚的所以伟大,一个理由是因为他富有舞台上的经验,因此他的剧本没一本是沉闷而只能在书斋里阅读。譬如拿歌德的Faust[40]来说吧,尽管它是怎样伟大,终不免是一部使现代人起瞌睡之思的作品,诗的成分太多而戏剧的成分缺乏,但在莎氏的作品中,则这两个成分是同样的丰富,无论以诗人而论或戏剧家而论,他都是绝往无继。

我最初读的莎氏作品,不记是Hamlet还是Julius Caesar[41],Julius Caesar是在Mr.Fisher的班上读的,他一上了班,便说,Mr.A,你读Antony,Mr.B,你读Brutus,Miss C,你读Caesar[42]的老婆的lines[43],于是大家站起来瞎读了一阵,也不懂读的是甚么,这位先生的三脚猫智识真浅薄得可以,他和他的学生们都一样没有资格读Shakespeare[44]。

读戏曲,比之读小说有趣得多,因为短篇小说太短,兴味也比较淡薄一些,长篇小说太长,读者的兴味有时要中断,但戏剧,比如说五幕的一本,那就不嫌太长,不嫌太短,因为是戏剧的缘故,故事的布置必然是更加紧密,个性的刻画必然是更加显明,剧作者必然希望观众的注意的集中不懈,因此,所谓“戏剧的”一语必然含有“强烈的”“反平铺直叙的”的意味。如果能看到一本好的戏剧的良好的演出,那自然是更为有味的事,可惜在中国不能多作这样的奢望。上次在金城看演果戈理的《巡按》[45],确很能使人相当满意(而且出人意外地居然很卖座,但我想这是因为原剧通俗的缘故),也许有一天正式的话剧会成为中国人的嗜好吧?但总还不是在现在。卖野人头的京剧(正统的京剧我想已跟昆曲同样没落了,而且也是应该没落的)太不堪了。在上海是样样都要卖野人头的,以明星登台为号召的无聊的文明戏,也算是话剧,非驴非马的把京戏和“新戏”杂糅一下便算是“乐剧”,嘴里念着英文,身上穿着中国戏台上的古装,一面打躬作揖,便算是演给外国人看的中国戏。当然这些都算是高等的,下此不必说了。

以舞台剧和电影比较,那么显然前者的趣味是较为classical[46]的,我想现代电影有压倒舞台剧之势,这多半是与现代人的精神生活有关,就我所感觉到的,去看舞台剧的一个很不写意的地方,就是时间太长,除非演独幕剧。如果是一本正式的五幕剧,总要演到三个半至四个钟头的功夫,连幕间的间歇在内,这种长度在习惯于悠闲生活的人原不觉得甚么,但在过现代生活的人看来就很觉气闷。至于如中国式的戏院,大概每晚七点钟开锣,总要弄到过十二点钟才散场,要是轰动一点的戏的话,那么也许四点半钟池子里已有了人,时间的浪费真是太可怕,再加之以喧闹的锣鼓,服装的炫目的色彩,疯狂的跌打,刺耳的唱声,再加之以无训练的观众,叫好拍手以及一切,一个健康的人进去准会变成神经衰弱者出来。

写于几天以前

用三天功夫读完了一本厚厚的小说,Arnold Bennett[47]作的Imperial Palace[48]——一个大旅馆的名字。A.Bennett是一个有名的英国作家,死于三四年之前,但这本小说的作风趣味我觉得都很美国化。所描写的是以一个旅馆为中心,叙述企业家、富翁、雇员,资本社会的诸态,规模很是宏大,在中国,以都市商业为题材而得到相当成功的,也许只有一本《子夜》吧?但比起来不免觉得规模太小。文章写得很漂亮干净,不过读到终篇,总觉得作者的思想很流于庸俗。他所剖析的是近代资本主义社会中个人的内面与外面生活之关系(或冲突),以这个为题目的似乎近来看见得很多,因此不令人感到新异。其中颇多入微的心理分析,这或者是作者技术最主要的地方。书中的主人翁是一个事业家,理智的人,但作者把他写得非常人情,主要的女性有两个,一个是所谓摩登女子(在中国不会有的那种摩登女子),个人主义的极端的代表,写得似乎过于夸张一些,但代表了富于想象厌弃平凡过度兴奋的现代女性之一个典型,在恋爱上幻灭之后,便潦草地嫁了人。另一个是有手段有才能的职业女性,但终于也伏在丈夫的怀里。似乎Bennett先生对于女性没有更高的希望,除了作为男人的asset之外(他把女人分为两种,一种是男人的资产asset,一种是男人的负担liability,而把大部分女子归入后一种),对于这点或者未必能令人同意,但也只好置诸不论了。

中译《田园交响乐》《狱中记》《死魂灵》读后感

《田园交响乐》:关于以一个盲人为题目,及后因眼睛开了而感到幻灭,这似乎不是第一本。确实的我曾读过几篇类此的故事,因此这书不曾引起我多的感想。诚然这是一篇好诗。

《狱中记》:有动人的力,可惜不是全译。

《死魂灵》:纯然是漫画式的作品,似乎缺少一般所谓Novel的性质,但文章是够有味的。

上海的出版界寂寞得可怜,事实上你跑到四马路去,也只有载着女人照片的画报可买。《译文》的停刊很令人痛心,关于文学的刊物别说内容空虚,就是内容空虚的也只有寥寥的几本。

凡不爱你的人都是傻子

好人:

昨夜梦你到嘉兴来玩,我爱你,凡不爱你的人都是傻子。在我的心中眼中以及一切感官中,你都是美到无可言喻。

天这两天变凉了,我毫无意见,随它冷热,都与我无干。

前天买了一本有趣的旧西书,“House-boat on the Styx”(《冥河中的屋船》),Styx是通阴阳两界的河名。其中当然尽是些鬼话,荷马、沙士比亚、孔夫子、伊里沙伯女王[49]、哈孟来特[50]、拿坡仑、华盛顿,等等,都在一起清谈口角,最被挖苦得厉害的是Dr.Samuel Johnson[51]。书的作者是完全无名的,出版于一八九〇年。沙士比亚和约翰生博士争论沙士比亚戏曲是否沙士比亚本人所作,不能解决,去问Francis Bacon[52],Bacon说是他作的,沙士比亚是他的“打字员”,因为稿子由他打字,便冒认为己作,一个连自己姓名都弄不清楚(沙士比亚的亲笔签名式共有六七种不同的拼法,后来有一位先生著过一本书,发现这个名字一共可以有四千种拼法!)的人,怎么会著出Hamlet来呢?老莎大发急,再去问Sir Walter Raleigh[53],Raleigh笑笑说Hamlet既不是培根作的,也不是老莎作的,那作者正是我哩。沙士比亚说,怎么,沙士比亚的作品都不是沙士比亚作的,那么究竟有没有我这个人呢?又有一个笑话,一次沙士比亚回到阳间去,在伦敦登台演Hamlet,大受批评家的白眼,说他完全不懂沙士比亚。一晚他们举行讲故事会,预先派定约翰生博士做主席,因为他这个人惯会刻薄人,要是叫他等别人说过后插入一两句批评,那是非常够味的,但要他自己讲起来,便三日三夜讲不完,冗长得叫人异样头痛。第一个立起来讲的是Goldsmith[54](他是个不会讲话的人),红红脸孔说了一些反反复复的话,便说要宣读《威克斐牧师传》[55]前五个chapter,大家急了起来,主席先溜走了,关照从者等他读完了来唤他,还是拿坡仑和威灵顿公爵商量出一个办法,假装因旧恨而吵闹起来,把会场闹得一塌糊涂,才避免去Goldsmith的读《威克斐牧师传》。拿坡仑问Frederick[56]大帝有没有读过Carlyle[57]所著的Frederick传记(一部卷帙浩繁的著作),他说不曾,因为没有功夫,拿坡仑说你现在永生了,尽管读到eternity[58],难道还没有功夫?他说你读了三四页便知道了。

让我亲亲你,让我爱爱你,无数的肉麻。

朱儿 三〇

天才们傻的程度比我更甚

心里气得很,没有吃的,没有玩的,没有书看,没有歌唱,你又没有信给我,如何活得了!

希望希望,我能希望些甚么?明天还不是跟今天一样?能够早些老去是幸福,只怕挨那挨不尽的寂寞。

今晚一定要痛哭一场。我不知道你真会不会哭,也许有时找不到哭的题材,但会哭的人是可爱的。不过不应当当人面前哭,要悄悄地哭,而且哭过了要哈哈笑。顶好口袋里塞满糖,一个人走到一处幽静的地方,坐下来想生世中一切曾经过的悲哀,以及将来的可能的悲哀,一直想到自己完全溶入悲哀之中,而哭了起来,然后突然收住泪立起来,把糖塞在口里,唱着歌一路回去。一个浪漫的人,笑与眼泪是随身的法宝,你如不会哭,至少还够不上浪漫。

我所知道的人家对你的批评是说你很“ㄉㄧ丫[59]”,这字写不出,只能以拼音代之。这也许更有侮辱的意味,我听了很无可如何。

古人有许多蠢处。沙士比亚写了一百几十首sonnets[60],其中一大半是为他所爱的一个男朋友而作,为英文中最有名的情诗。这事本没有甚么反常,不过他说他希望他的朋友赶快结婚,好把美丽的种子传下去,说这种话,他完全是一个生物学家,而不像是个诗人。其实这些天才们傻的程度比我更甚。

星期日和人同去看《娜娜》,由左拉小说所改编的电影,俄国姑娘Anna Sten的第一张片子。看了之后,很失望,因为本来是自然主义的名著,却完全变成了平凡的罗曼斯,导演手法上也没有特殊之点,安娜·斯坦的演技虽不差,因剧本的不好(比较的说)也不曾留下多大的印象。罗曼斯的片子我只看过一张好的,那是Garbo的Queen Christina[61],故事是说一个冰雪之国(瑞典)的女王,喜男装,好骑射,不愿结婚,憧憬着自由,因为对于一个西班牙使臣的缱绻,那是代表她对于南国的阳光与热情的渴慕,终于脱去王冠的桎梏,载着被杀的使臣的尸首,到那产葡萄的国土里去了。很够诗意的不是?这是嘉宝自己挑选的她祖国的故事,完全地代表了她的艺术的灵魂的。

夜里很冷,你冷不冷?

二姐:

为了拘泥文字的缘故,他们会把“for the simple reason that……”翻作“为了单纯的理由就是……地”,for=为了……地(因为这是adverbial phrase[62]故用“地”字表明),simple=单纯的(凡adjective[63]必须加“的”字),reason=理由,that则用“就是”表明,the却没有译出,其实应当再加上“这个”两字。简直叫人读了气死。“只是为了……的理由”岂不又明白又正确。最可笑的就是“地”字的胡用,譬如queenly作副词时,便会译作(应当说“被”译作)“女王地”,女王怎么“地”法呢?microscopically便是“显微镜地”。for some mysterious reason便是“为了某种不可思议的理由地”。总之。

时间已很晏,不唠叨了,你不知道在甚么地方,我不高兴再到梦里来找你了。总之你撇得我冷清清的好苦。

祝福你。

WATATA[64] 卅夜

夜里很冷,你冷不冷?

天真冷,我想你衣服一定穿得很少,有没有冻坏呢?

卅一

也许我不懂电影

澄儿:

我很气,因为昨天看《玫瑰红如此》的电影,我认为这是近年来稀有的一本精湛之作,但今天报纸上却说是全维多去年导演的三部作品中较逊色的一部,我不知道是我错还是他们错。《我们每天的面包》sorry我没有看,但《新婚之夜》我是看过的,那不过是一本较一般美国电影较优美的作品,却万及不上《玫瑰红如此》。《玫瑰红如此》里面演员的演技固然也不错,但最好的是描写的细腻和空气的渲染,摄影的美尤令人神往,至于情绪的浓郁□勃,就像喝了一杯葡萄汁一样,较之出气的啤酒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但他们说是较为逊色,也许我不懂电影。昨天又接着到光陆去看《阿伯杜尔那“天杀的”》,光陆一向和国泰是最富于绅士气的影院,那面看客中国人只占一小部分,最近自从大大削价以后,连婆婆妈妈都进去看了,看见银幕上映出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孩,台下便哄然笑起来,外国绅士太太们一定要头痛,不过总之很令人觉得有趣。一个typical[65]的Chinese man带了几位女眷过来,她们让他坐在中间,叫他讲给她们听,我因为怕烦,连忙赶到更前排的空位上去坐了。其实这片子不很容易看,我担心那位先生讲不上来,因为这是张很“技术的”影片,不够趣味。(以上译名都是我的杜译,《玫瑰红如此》即《铁蹄情泪》;《我们每天的面包》即《生活》,在苏联得奖列名《渔光曲》之前的;《新婚之夜》即《洞房花烛夜》;《阿伯杜尔那“天杀的”》即《土宫秘密》,土是土耳其。)

昨天没有吃夜饭,以糖代替,今晨也没有吃早粥,也以糖代替。

星期六晚上在陈尧圣家吃夜饭,因为他请吴大姐和她的fiancé[66]客,我去作陪客。惟一的感想是菜蔬坏极了,我只喝了一杯酒,因为酒买得很少。这位老姐不但就要作妻子,并且就要去作现成的母亲了,我真不懂独立自由的生活有甚么不好,不过大多数的女人心理都不和我一样。席终客去之后,老胖和赵梓芳问我“你究竟和吴大姐有没有甚么关系?”我不知道这问题有甚么意思,谁都知道我曾和她做过朋友,如果她高兴,那么现在也仍然是朋友,但是陈太太可不肯相信,她说“如果有关系,那么你怎么会请他来呢?你又怎么会来呢?而且一个年纪这么大,一个年纪这么小,难道三十岁的女人嫁给廿四岁的男人吗?”我只笑笑,女人的逻辑都是那么滑稽的。

今天晚上再给你写信,Good-bye for a while!

伊凡诺微支叔父 六日

人生顶无味就是有一个家

清如:

今天我一天没有吃饭,早晨吃了一碗粥,中午吃了一碗面,晚上吃了一包饼干。早上就游魂似的飘到外面去了,在大光明做了一顿礼拜,出来后知味观里吃了汤面。马路上吊儿郎当一下子,下午了,看了一张中国片子,应云卫的《时势英雄》,有意义的问题剧,技术上也很满意,尤其一个意外的惊人发现是尚冠武的演技,这个无籍籍名的演员,在这片子中显示出是现在中国电影界中第一个Character player[67],他的演技大体上已臻于炉火纯青的境界,不似一向那么好人总是这么一个型,坏人总是那么一个型的,他和《桃花扇》中的胡萍该是今年国产电影中最可称道的收获。

跨出了金城戏院的门,对过的丽都在映Becky Sharp,这一张New Technicolour[68]的彩色长片是已经看过了的,而且看得似乎并非十分满意,但因为不愿意回家,便又糊里糊涂地去买了票。第二回看的时候比第一回看的好象[69]好得多,第一回看的时候因注意其故事的发展,有许多“技术的”地方都不曾看到,对话也有许多地方不曾听清爽,为着外景的缺乏,色彩的过饱,曾很感到有些沉闷,但今天看时就有趣得多了。故事是根据Thackerey[70]的名著Vanity Fair[71]的,虽然未必怎样尽忠于原著,但原来的讽刺冷酷的精神,是很被保存的。确实这是一本入木三分的辛辣的Sophisticated[72]的悲喜剧,过于纯洁天真的人或者不欢喜,但对于世故懂得多的人是不能不颔首的。女主角Miriam Hopkins的优越的演技在第一回看的时候已不禁赞美,这回使印象上更益深刻一些。至于这种新的清丽的彩色,无论如何是不能不对之表示满意的,虽然要是它将来果真取黑白片而代之,如现在有声驱除了无声一样,也将是一种损失,因为黑白片自有它应当存在的价值。

回来到了窠里,很悲哀。人生顶无味就是有一个家,当然这里的亭子间算不得我的家,但为甚么我天天要回到这里来呢?顶没有趣味的是跟他们一块儿吃饭,唉,我真愿意一个人独自儿吃饭,甚么时候吃,吃些甚么都随自己便,吃到末一碗饭(我一个人吃起饭来可以吃三碗,跟人家一起吃只能吃两碗)便把饭倒在菜里拌着吃,连饭连菜连汤一起吃光,多么有意思。你不知道跟这些老爷太太公子小姐们吃饭是多么荣幸得不舒服,照例新鲜烧起来的较好的菜都摆在少爷小姐面前,即使不这样摆,他们会自己搬掉过去的。而且要是被他们中意之后,别人是不能下箸的。这且由他,更坏的每吃一顿饭,兄妹俩总得吵架儿,有时用脚踢,有时打起来,至少有三次之多,如果母亲骂了一句,便大哭起来离席而去,照例是跑到厨房间里告诉娘姨说姆妈骂我。于是就得拿了饭挟了菜在厨房里赌着气,一个人吃饭了。他们把孩子太惯纵了,当然管束得太严,把小孩弄得服服帖帖毫无活气也是不对,但也不应当把他们养得非常骄傲。那个五岁的女孩儿是太懂事了,他父亲常说大起来给她做电影明星;她很爱体面,欢喜照镜子,俨然有顾影自怜的风情。

再谈,愿你好。

朱生豪

《摩登时代》不曾使我们失望

亲爱的朋友:

卓别麟并不曾给人们以新的惊异,《摩登时代》使我们那些“浅薄的高明者”眩目的地方只是在于它采取了一个“摩登”的题材,事实上是已不新异了的对于机械文明的“讽刺”。卓别麟本人颇有一些诗人的素质,但我们的批评家们要尊他是一个思想家时,却未免揄扬过当了。

《摩登时代》中触及了工厂的科学管理、失业、穷困、法律与监狱,等等东西,也轻轻地借用一个共产党暴动的场面画了一幅谐画,但在本质上和以前的作品并无不同。如他自己谦恭而老实地所说的,《摩登时代》是“专为娱乐而摄制的”,这中间并没有甚么“思想”的成分,而且他也绝不会变成一个社会主义者的同路人,而且我们也不希望他这样,因为我们的却利(即卓别林)如果要革命,那他必得抛掉他的可笑的帽子和手杖,改正他那蹒跚的步态,这样无异于说,我们将不再欣赏到我们所熟悉的那个流氓绅士,而那正是我们所要欣赏的。卓别麟的贡献只是描写了我们这世间一些有良心而怯弱可怜被人欺侮的人的面容和他们的悲哀。他自然是一个人道主义者,但我们不管他这个,我们受他的感动只是因为他那种可以称为艺术的pathetic[73]的笔触。

但我们的批评家们却因为他在最后所说的两句话“Let's buck up,we'll get along[74]”而以为他具有“前进的意识”,思想上有了进步了。如果这两句话并非不过是两句机械的时髦话,如我们中国的“尾巴主义者”一样(中国的电影制作者们往往欢喜在结局加上一条光明的尾巴,如参加义勇军之类),那么也不过是两句聊自慰藉的话,谁都觉得它们是多少无力。艺术家和商人市侩(在近代这两种人并无冲突)的卓别麟是一个成功者,但银幕上的卓别麟则永远被注定着失败的命运,即使是艺术家的卓别麟自己也不能把那种命运改变过来的。

在《摩登时代》中,卓别麟的表演和从前并无不同,但仍一样使人发笑,而观众也就满足了,因为对他我们没有过事苛求的必要。虽然在诗趣的盈溢和充分的sentimentalism[75]上他的《城市之光》更能引人入胜。至于他的反对有声片只是表示与众不同而已,实际上《城市之光》和《摩登时代》都是最理想或最近理想的有声片,虽则不用对白。然而如果事实上不能全废对白,而仍然要用少数简单的字幕写出来的话,我不认为采用字幕是较聪明的办法。

卓别麟并不曾给人们以新的惊异,但我们也并不希望他给人以新的惊异。《摩登时代》不曾使我们失望(虽然也许它所得的评价比它所应得的更高一些),至少我们去看这片子里对于生理上、心理上都有益卫生的事。

如此如此,你看我批评的话漂亮不漂亮?

后天我可以把我已看完的《萧伯纳传》寄给你,这是本很有趣的书,本书的著者赫里思和萧伯纳同样是一对无可救药的宝货,我比他们中间无论那一个都伟大得多(这是句萧伯纳式的话)。

大多数的女人都不大欢喜吃甜的东西,这是我对于大多数女人不能欢喜的一个理由,我第一次对吴大姐感到不满就是当她给我吃了一碗不甜的绿豆粥的时候。有许多女人甚至于有绝对不吃甜食的恶习惯,这足以损害她们天性中可爱之处。

我希望你可能地多读书,这所谓书是包括除中国古书以外的任何科学的、哲学的、社会科学的、政治经济的、绘画音画的、宗教的……书。

一个人有时要固执起来是很可怜的,有人很赞成大路开路先锋一类的歌(那当然证明他绝对没有音乐修养),如果你对他细细说明这两个歌在音乐上毫无价值,他会倔强地说,“但是它们有很好的内容”,但我总看不出它们的内容有甚么比毛毛雨更好的地方。

看戏也要拿出眼光来才好

今天还有九块钱,可是就要付房租了!初二薪水要是不能如期发,又该倒霉。

昨天看影戏,为着表示与众不同,又特去拣选了一张生僻的片子,得到一个很大的满足,可知看戏虽小事,也不可人云亦云,总要拿出眼光来才好。影片是Sinclair Lewis[76]原著的Dodsworth[77],对于女性有很恶辣的讽刺。一个经营汽车事业的美国富翁,有一个比较年轻的风骚的太太,他们的女儿刚出嫁了。那位富翁动了倦勤之意,放弃了事业,带了爱妻到欧洲旅行去;那位太太是爱寻刺激的,老住在一个地方,看见的总是这几个人,本来十分厌气,再加之女儿出嫁,动了青春消逝的悲哀,因此说起了游历,正中下怀。在轮船上第一天他俩是高兴得甚么似的,可是不久她便勾搭上一个英国少年,把老头子寂寂寞寞地丢在甲板上一个人看Bishop light(海上的一种闪光)了。那少年被她煽上了火,她却申斥他不该无礼吻她,于是两人吵了一场分手了。受了这次“侮辱”,她一定要她丈夫一同到巴黎去,她男人是要到英国去的,拗不过她于是到了法国。在巴黎她又交了新朋友,老头子只好一个人拿了游览指南玩拿坡仑坟去。起初倒也各乐其乐,其后一个乐不思蜀,一个却逛博物馆逛厌了,要回家去,女人不肯回去,叫他一人先回去,她随后来。男人回去之后,寂寞得要命,本来是个好好先生的他,脾气变得坏极了,这也不称心,那也不称心,专门和人闹蹩扭[78]。妻子来信,又老是Arnold长,Arnold短(Arnold是她新交的男朋友),去电报叫她来她又不来,终于吃起醋来赶到巴黎,在旅馆里把那个男人也叫了来三个人对面,问她愿不愿意别嫁,她当然不愿,因为原来不过是玩玩而已,斗不过他这阵火劲,只好抽抽咽咽地哭起来,屈服了。过去的事情不算,重新来过,他仍然是爱她的,只要今后安安本分,因为,他说,他们的女儿已经有了孩子,她已经做了Grandma了。听见这句话,她真是伤心得了不得,做了Grandma的人,怎么还能充年轻呢?因此是再也不愿回家去了,于是两个人到了维也纳。到了维也纳,老毛病又发作了,这回是一个腼腆的奥国少年贵族。当他向她表示如果不是因为她是个有夫之妇,他一定会向她求婚的时候,她敌不过做一个贵族的诱惑,便和男人大吵一场要离婚,男人没法只好听从她,临别的时候她还拼命向他献媚。于是男人便失神地向各地作无目的的漫游,而女人则受了一次大大的教训。那贵族的母亲亲来她的住所,说她不能容许她的儿子和一个弃妇结婚,而且“年大的妻子是不能使年轻的丈夫幸福的”,她又不能再生育了,这种话真说得令人难堪,遭了这次见摈,她只好又回到她故夫的怀里去。可是她的故夫已在意大利和另外一个离婚了的妇人同居,两个人曾经沧海,情投意合,生活十分美满,他精神也奋发起来,预备再作一番事业了。突然接到她的长途电话,恳求他回去,说“她需要他”,于是他只好不顾那个妇人的哀求劝告,去收他的覆水了。见了面,两个人同上了船预备回乡,那女人若无其事,在吸烟室中亲热地和他唠叨个不住,这样那样,巴黎的女人穿甚么衣服,那位爵夫人(曾经使她吃笔的)全然是个无礼的乡下人,等等,最后说本来也许我该向你道歉,但你一直是主张让过去的事过去的,而且这回我果然不好,你也有一半错……那男人本来不乐意,听得火冒极了,于是出去提了行李,立刻离船,她才发了急,狂叫起来,可是已来不及了。

外国报上有一个存疑的消息说冯玉祥是匈牙利人,他父亲是一个天主教神甫,他在本国读过法律,十九岁单身出亡到美国,在捕鲸船上当水手,后来在格林兰发了财,民国初年他却在内蒙古做土匪头子。这种谣言很有趣,事实上造谣言者也不会是出于恶意的,因为否则不会荒唐伪谬到如此,多分是神经病者的牵强附会。

你在干么?

今天看了一张影戏,故事很有趣

宋:

今天看了一张影戏,故事很有趣。主演者是一个英国的才子,小说家,戏曲家,舞台剧人,音乐家,而今又是电影明星的Noel Coward,他扮一个风流自赏的出版家,许多女人都为他颠倒,但是他把她们全不放在心上,高兴时便爱爱,不高兴时便给她们一个不理睬。女主角是一个年轻纯洁的女诗人,她弃了她原先的爱人而爱他,但他遇见了一个女音乐家之后,便把她冷淡了,她的眼泪和哀求只得到轻蔑的回答。他坐了飞机去追求他的新爱人,那个被弃的女郎咒他从飞机上跌下来跌死,死后没一个人哀悼他。这咒语果然实现,飞机出了事,乘客全部在海里送命。他的死讯传出以后,大家听见了都笑笑,没一个人哀悼他。然而一天晚上,他的同事在他的办公室内发现了他,神色异乎寻常。原来这是他的鬼,因为人死了之后,如果没人为他洒一点泪,鬼魂便将永远彷徨,得不到安静,因此他要回来找寻他的旧爱人,乞求她的饶恕。这个鬼于是在各地不停地出现着,最后被他访到了她的居处,她正在看护她的自己毁弃了前途,贫病交迫的原先的爱人,后者一看见他的情敌进来,便向他连放了数枪,而自己自杀了,可是那鬼仍站着不动,他知道要求她饶恕是不可能了,只好接受永久的谴罚,而祷告上帝使这一对爱人能再得到平和和幸福,这样祷告之后,那个自杀者便醒了转来,身上的枪痕也没有了。女郎感动之下,他便得到了饶恕,而灵魂安息了。

当出版家的同事发现出版家的座位上遗留着一把海草(溺水鬼的标记),惊惶地向后者追问的时候,那鬼便威吓他出去,在夜色昏暗中只见两个人的影子,狂风吹开了窗,鬼奔出去。海景,波涛汹涌,一具溺毙的尸身在水中荡着荡着,海面上有一圈白光,空中有一个声音,说“可怜的马莱,你死了,没有一个朋友,谁也不为你伤心,这是你轻薄的报应,你的灵魂将永远得不到安宁,你所需要的是别人的一点眼泪……”。很有趣。

星期五

到知味观吃了一碗片儿川,味道很亲切,因为是在西爽斋吃惯了的。杭州面比苏州面好吃。

星期日

家里去没有意思,不要去好了。

你哭我可不哭,丽娟(一个小女孩)说我,这人老是笑。

我爱你,好不好?你叫我心疼。

第格多

注解

[1] 现为福州路。后同。

[2] 趟。

[3] “嘘”的象声词。

[4] 吊儿郎当。

[5] 英国作家高尔斯华绥。

[6] 《骑虎》。

[7] 现名淮海路。后同。

[8] 含信三封。

[9] 现译为《包法利夫人》。

[10] 现译为《萨朗波》。

[11] 现译为《情感教育》。

[12] 巴尔扎克。

[13] 左拉。

[14] 莫泊桑。

[15] 现译为契诃夫。

[16] 20世纪前期英国作家劳伦斯。

[17] 《儿子与情人》。

[18]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

[19] 狄更斯的《奥利弗尔·退斯特》。

[20] 珍妮·奥斯丁的《傲慢与偏见》。

[21] 霍桑的《有七个尖顶阁的房子》。

[22] 牛津袖珍经典。

[23] 都德的《萨福》。

[24] 现译为拿破仑。后同。

[25] 含信两封。

[26] 轰。

[27] 《雅歌》。

[28] 现代书库。

[29] 人生书库。

[30] 英国19世纪末诗人斯温伯恩。

[31] 小说《织工马南传》。

[32] 乔治·爱略特,19世纪英国女作家,《织工马南传》即其作品

[33] 小说《弗洛斯河上的磨坊》,乔治·爱略特的代表作之一。

[34] 狄更斯。

[35] 她。

[36] 卡通。

[37] 英国19世纪小说家萨克雷。

[38] 俄国19世纪作家屠格涅夫。

[39] 莎士比亚的戏剧《哈姆雷特》。

[40] 《浮士德》。

[41] 莎士比亚的戏剧《尤里乌·恺撒》。

[42] Antony、Brutus、Caesar都是《尤里乌·恺撒》剧中的人物。

[43] 台词。

[44] 莎士比亚。

[45] 现译为《钦差大臣》。

[46] 经典的。

[47] 英国作家阿诺德·本涅特。

[48] 《皇宫》。

[49] 现译为伊丽莎白女王。

[50] 现译为哈姆雷特。

[51] 18世纪英国作家和文学评论家塞缪尔·约翰生,曾编注《莎士比亚戏剧集》。

[52] 英国17世纪著名逻辑学家弗兰西斯·培根。

[53] 沃尔特·雷利爵士。

[54] 哥尔德斯密斯,18世纪英国作家。

[55] 现译为《威克菲尔德牧师传》。

[56] 18世纪普鲁士国王腓特烈大帝。

[57] 19世纪英国作家、历史学家卡莱尔。

[58] 永远。

[59] 汉语旧注音符号,读嗲。

[60] 十四行诗。

[61] 《克里斯蒂安女王》。

[62] 副词短语。

[63] 形容词。

[64] 拟音“哇他他”。

[65] 典型的。

[66] 未婚夫。

[67] 个性演员。

[68] 新彩色电影。

[69] 好像。

[70] 应为Thackeray,英国19世纪小说家萨克雷。

[71] 《名利场》。

[72] 深奥的。

[73] 悲悯的。

[74] 让我们振作起来向前进。

[75] 感情主义。

[76] 美国小说家辛克莱·刘易斯。

[77] 《孔雀夫人》。

[78] 闹别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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