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来论次韩非明法之言,今将略述其一孔政策。韩非本自明为霸王主义,志在致国家于富强而后可帝天下。彼为韩之王族。当时,秦国强暴,韩与秦为近邻,秦人割其土地,夺其资源,奴其人民,侵略无已止。韩非志在霸王之业,而其情则亟于救国。《奸劫弑臣篇》曰:“正明法,陈严刑,将以救群生之乱,去天下之祸,使强不凌弱,众不暴寡,老者得遂,幼孤得长,边境不侵,君臣相亲,父子相保,而无死亡系虏之患。”观此,则韩子愤发图强以抗暴秦之意愿,盖情见乎辞矣。《安危篇》曰:“安危在是非,不在于强弱;存亡在虚实,不在于众寡。”《五蠹篇》曰:“治强不可责于外,责者,求外援也。 内政之有也。”能修内政以自强,何必倚外?古今为国者,未有倚外而不亡也。 此其所见甚明,自信甚强,宜可大有造于韩矣。然而韩子终不能得韩之政者,必其为韩人所不戴也。问田篇“堂溪公规韩子曰:夫舍乎全遂之道而肆乎危殆之行,窃为先生无取焉”。堂溪公必韩之世臣旧家,殆见韩之重臣有嫉韩子者,故以危殆规之。余意,嫉韩子者不止重臣也,即在社会方面当亦无同情于韩子之政策者。熊先生曰:韩子政论宗趣,约析以三:一曰人民属于国家,即人民之一切应为国家而牺牲,国家有无限自由而人民无自由。二曰个人属于群体,即个人之一切应为群体而牺牲,群体有无限自由而个人无自由。三曰基于上述二义,当令全国上下并力于耕战。此与今之列强戮力于生产与军备者完全遥合。韩非以为全国上下并力耕战一途,则国家富强可立致,而霸王之业必成也。其并力耕战之主张,可以谓之一孔政策。如凿金石,并力凿一孔,金石为开;力纷而无所集中,凿木亦不可穿也,况金石乎?《饬令篇》曰:“利出一空者,其国无敌;顾广圻曰:空读为孔。按《老子》“孔德之容”,王弼注:孔,空也。古也空通。注老者或训孔为甚,则失其旨矣。 利出二空者,其兵半用;利出十空者,民不守。”据此,则韩非以并力耕战为利出一孔,是无敌于天下之道也。唯其持一孔政策,故厉行统制,诸不直接参预耕战之途者,均认为与其国家富强思想有妨害,易言之,即与其霸王主义有妨害;凡认为有妨害者,即非根本禁绝之不可。其统制范围过宽广,商君之狭隘残酷,尚未至是也。今略述如后。
一、反智而尚力,故以法为教,而一切学术思想皆禁绝之。《五蠹篇》曰“夫耕之用力也劳,而民为之者,曰可得以富也。战之为事也危,而民为之者,曰可得以贵也。今修文学,习言谈,则无耕之劳而有富之实,无战之危而有贵之尊,则人孰不为也!是以百人事智而一人用力,事智者众则法败,韩非为法,原本独裁。今学者皆从事于智,则学术思想愈盛,而愈不肯守独裁者之法也。 用力者寡则国贫,此世之所以乱也。故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顾广圻曰:王当作生,与下文吏对。非是。世之学者,所传多先王之语,如儒墨等皆然。今令人民以吏为师,吏之所授者,法也,与上以法为教相应。 无私剑之捍,以斩首为勇。以上皆吕政之所取法者。 是境内之民,其言谈者必轨于法,动作者归之于功,为勇者尽之于军。是故无事则国富,有事则兵强,此之谓王资”云云。详上之所谓文学者,盖指儒家及墨氏等言,《显学篇》以儒墨并论。 而其所禁绝者,犹不止此。同上篇有曰:同上者,同上引《五蠹篇》也。后仿此。 “今境内之民皆言治,藏商管之法者家有之而国愈贫,言耕者众,执耒者寡也。商管,谓商君管子,其书并言及农事,然为其学者,但言耕而不执耒,则其学可废也。 境内皆言兵,藏孙吴之书者家有之而兵愈弱,言战者多,被甲者少也。”言战而不被甲,故孙吴之学可废。 又曰“磐石千里,不可谓富;象人百万,不可谓强。象人,即俑人也。 磬不生粟,象人不可使距敌也。今商管技艺之士,亦不垦而食,是地不垦,与磬石一贯也。儒侠毋军劳而显荣者,则民不使,与象人同事也”云云。据此,则商管孙吴诸学亦与儒墨同讥。又以技艺之士与商管并言,则技艺皆其所不贵也。古者百家之学,如天算、工程、物理、机械、医药等等,皆称技艺。韩非以为从事于此者,如不被甲执耒,即皆空谈,故与商管并斥之。《六反篇》有曰:语曲牟知,伪诈之民也,而世尊之曰辩智之士。详此云辩智,云语曲牟知,王注引《淮南》《时则训》高注:牟,多也。语曲者,如研究思想执范、论议律则之学者,皆严析偏曲,究尽细微,故云语曲。 而斥以伪诈,是名学在所必禁也。显学篇曰:“夫冰炭不同器而久,寒暑不兼时而至,杂反之学不两立而治。”据此,则古者诸子百家之言,自韩非视之,皆所谓杂反之学。杂者,纷杂而不一也,不一即互相反,故云杂反。 可见韩非以法为教,以吏为师,即一切学术思想皆在禁绝之列,并非独毁儒家。但儒家为其所最注目,而其书中几无处不攻击之。儒家之学极于穷神知化,而韩非有曰:“今世之所谓智者,微妙之言也;微妙之言,上智之所难知也。今为众人法而以上智之所难知,则民无从识之矣。”见《五蠹篇》。 此所谓微妙之言,即指儒家《大易》而言,决非目道家。因韩非归本道家,决不以此诋之也。韩非于儒家微妙之言,但谓其非民务,无可多置词。惟儒者以崇德而事智为治,则与韩非之狂暴极权不两立,与其独裁法不并容,此韩非所以念念不忘儒家而攻之不已也。然诸子百家之学,韩非固同一弃置,吕政承之而毁尽一切,自其善《五蠹》之篇而已知所趋矣。吕政以法为教,以吏为师,明明用《五蠹篇》之说也。 熊先生此论,发见韩非悍毒。韩非言“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云云,则一切学术思想皆当废绝,爰止于儒。又言“事智者众则法败”,是其愚民之术坦然直揭,可谓毒且悍矣。
二、韩非之耕战一孔政策,必使人皆执末披甲,其所崇勉而称美者即此等人。《六反篇》曰:“赴险殉诚,死节之民也,而世少之曰失计之民也。寡闻从令,全法之民也,而世少之曰朴陋之民也。力作而食,生利之民也,而世少之曰寡能之民也。嘉厚纯粹,整谷之民也,谷,善也。 而世少之曰愚赣之民也。重命畏事,尊上之民也,重命,谓尊君上之命令;作事敬畏,不敢离法,曰畏事。 而世少之曰怯慑之民也。挫贼遏奸,明上之民也,王注:明上谓奉扬法令。 而世少之曰谄谗之民也。此六民者,世之所毁也。”据此,则韩非以世所共毁之六民皆耕战有益之民,而又标举奸伪无益之六民为世所誉者。同上篇曰:“畏死远难,降北之民也,而世尊之曰贵生之士。远难即免难之义。畏死远难之人用以当敌,必不耻降北之辱。 学道立方,离法之民也。立方者,立方正之节也。此为国法之所不得加,故云离法。 而世尊之曰文学之士。如儒墨等是也。 游居厚养,牟食之民也,牟同谋。而世尊之曰有能之士。游居,如托于诸侯者。此不尽为牟食,韩非却不别择。 语曲牟知,解见前。 伪诈之民也,而世尊之曰辩智之士。行剑攻杀,暴傲之民也,而世尊之曰磏勇之士。磏者,厉石,棱利义也,此言侠士。 活贼匿奸,当死之民也,凡官法认为奸贼,欲捕杀者,今谋活之匿之,亦应坐以死罪,故曰当死之民。 而世尊之曰任侠之士。侠字旧作誉,依卢文弨校改。 此六民者,世之所誉也。”又曰:“奸伪无益之民六而世誉之如此,耕战有益之民六而世毁之如彼,此之谓六反。”详六反中,惟畏死远难之民最可耻,其余宜加别择。若孟荀二子,则不当与游居同讥。惠施墨辩诸子牟知讵同诈伪?行剑活贼,如奉正义、伸公愤,则任侠之行,至可尊尚。学道立方,大人之事,而乃与降北之民同科可乎?耕战有益之六民,君子当寄以同情,若使常受驱迫于主上,如人道何?韩非首忌者儒,次则侠。儒之文学,侠之强武,皆不服专横之法禁,故韩非恶夫儒者用文乱法,侠者以武犯禁也。侠亦儒之别子,《礼经》《儒行篇》可证。名家则儒之支流。韩非所谓奸伪无益之六民,其积憾于儒者尤深也。韩非奖耕战而贱行修,《八说篇》曰:“鲍焦、华角,天下之所贤也,鲍焦木枯,立死,若木之枯也。 华角赴河,其事未详。 虽贤不可以为耕战之士。博习辩智如孔墨,孔墨不耕耨,则国何得焉?修孝寡欲如曾史,曾史不战攻,则国何利焉?匹夫有私便,人主有公利。不作而养足,不仕而名显,此私便也;不作,谓不耕作。 息文学而明法度,塞私便而一功劳,此公利也。闭塞匹夫私便之路而一归于战功与耕作之劳,息灭文学,以法为教,则人安于无知,乐守法,此人主之公利。 夫贵文学以疑法,尊行修以贰功,尊匹夫之行修,则民将不披甲执耒以务功劳,故云贰功。 索国之富强,不可得也。”《五蠹篇》曰:“故不相容之事,不两立也。斩敌者受赏,而高慈惠之行;拔城者受爵禄,而信廉爱之说;坚甲厉兵以备难,而美荐绅之饰;富国以农,距敌恃卒,而贵文学之士;废敬上畏法之民,而养游侠私剑之属。举行如此,治强不可得也。国平养儒侠,难至用介士,所利非所用,所用非所利。是故服事者简其业,谓耕战者非上所用,民将不从事于此而简慢其业也。 而游学者日众,是世之所以乱也。”综上所述,可见韩非主张以耕战亟图富强,不独废息学术,更轻贱行修,虽孔墨之圣、曾史之贤,亦以其劳异于田、功亏斩首,而侮之如象人、磐石,是则人皆习斗趋利,虽返于鸟兽可也。
熊先生曰:韩非以并力耕战为利出一孔,不惜废学术,贱行修,塞智慧之门,断自由之径,反人道于披毛戴角,侮同类犹圈豕驱羊,自昆吾大彭以来,霸者用术之酷,未有若斯之甚也。夫耕以足食,而食者资生之具,生者固非为食而生也。战以御侮,不可以乐杀而战也。战而有功,以除人类之公敌为功,非可以能杀为功也。耕而有劳,人生以不素餐为乐,故劳,非谓人生之意义与价值唯在得食故劳也。人者,有灵性、有德慧、有自由之至物也,物之至灵,穷于称赞,故曰至。 故必充其刚健、纯粹、升进而不物化之本性,升进者,向上义。人生虽为具有形气之物,而其本性毕竟不物质化。 复其天地万物一体之本然。语形,则吾人与天地万物各别;语性,则吾人与天地万物同体。 故必有科学以明物察伦,儒者言明庶物、察人伦。察伦,即社会科学;明物,即自然科学。 而后智周万物;吾人之智识必周通于万物,譬如人身百骸众窍互相贯通而无碍也。世之学者言科学之兴原于惊奇心与求真之欲,此犹未免于肤论。实则吾人之知性本无己与物之隔,故尽己性则尽物性,乃一体流通、自然不容已之几也。 有哲学以发扬理性,有文学以宣达情思,而后浩然与天地精神往来;此中天地,犹云宇宙。吾人之精神即是宇宙精神,本来不二,而曰与之往来者,吾人每迷执形气之小我,便从绝对精神中坠退,而与宇宙隔离。今当复其一体流通之本然,故曰与之往来。 有群性生活,荀卿曰“民生在群”。合群而不容孤立者,人之性也。 亦有个人自由等要求,人生不可无自由,亦天性也。 故于政治经济等制度常有不安现状而力求改进之高尚理想。韩非废绝一切学术,又毁行修,行毁而失德,学绝而无智,是使人断灭灵性生活也,人之类不已绝乎?且夫智仁勇三达德者,人性固有之也。德之目虽析以三,而实万德皆备,言智即神解与一切知识备焉,言仁即义、礼、贞信、惠爱乃至真、善、美备焉,言勇即雄健、悍锐、强力等备焉。三达德者,同体而异其方面,俱有而不可一无。今韩非去智与仁而唯力是尚,不智不仁之力,疯狂如凶猘猛兽,盲动如骤雨疾风,摧毁则玉石俱焚,哀哉人类!何所为而必出于斯乎?韩非赏言“冰炭不同器而久,寒暑不兼时而至”,以此成其不相容之论,此乃格物未周,操术不审之过也。夫甜酸异味而同器,朝餐不尽晚餐而两味调和如故,岂非异味同气而可久乎?炷为因而生焰,炷者,以草浸油燃火则名炷。旧俗灯火用此。此言炷为焰因。 焰复为因而烧炷,此言焰为炷因。 因果异物而同时俱至,佛经每用此喻。 此例不胜穷也。况寒暑不兼时之说,尤为笃论。大寒过而立春,谓三冬无暖气固不得,谓春后无寒气更不得。夏至暑偏胜而云无寒,非寒气全消也;冬至寒偏胜而云无暑,亦非暑全消也。员舆温带之区,绝少酷寒酷暑,则寒暑兼至者其常也。韩非云不相容之事不两立,火透釜而亲水,水盛釜而受火之热,水火相反而相容相抱矣,岂止两立乎?世界无量,众生无量,佛氏言之矣。物之不齐,物之情也,孟子庄生知之矣。智胜者竭其智,力强者尽其力。人之生也,禀受不齐,发展遂异,必欲万姓千名之智与力范以一型而齐之,此上帝所不能为。仲尼、墨翟、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康德之伦,强之执耒披甲,皆无所能为,任其独立当抒,则学统堪垂万世。行履足式天人。韩非虽欲绝圣弃智,若在今日,余命其身入瑶寨之乡亲尝滋味,将可忘圣智成己成物之功德否耶?蛮民非不耕战也,而以视圣智裁成辅相之群,则耕战利钝之相去奚止天壤隔乎?蛮民诚有朴质,然蛮俗崇尚之美行,其合于伦理者几何?吾料韩非不愿效也。不有圣人行修之尊,群俗何由变动光明?甚矣!韩非之陋也。韩非又言“斩敌者受赏而高慈惠之行”云云,此以斩敌者为天下之至高,不应复高慈惠之行。其实人群以互相感而互进于善,赏斩敌之功,劝御侮也,而慈惠者有感则益切同仇;高慈惠之行以善俗也,而斩敌者有感,则慈惠于同受侵害之人,益坚杀身成仁之志。韩非只欲以重赏与高名鼓励人之好杀心,使其奋于斩首之功,而不悟人之勇于临敌斩首者,非尽诱于重赏高名而为之也。其慈惠同类之热诚激于不容已者,是人性本具之潜力也。韩非奖好杀而去慈惠,将通人类为猛兽,人类不互相噬以底于尽不止也。韩非又讥世人大贵文学以疑法,韩非所谓文学,实兼今之所谓哲学、文学而通目之。凡政治社会等理想,彼亦属之文学范围。 此凶顽之论也。政治经济诸法制,尝随人类知识之进步而疑其不均、不公、不适,以期改造而底于均公适,文学之可大贵者在此。今韩非心欲绝学去智,使人受束于独裁者之法,乃块然如土而无有疑,非凶顽之极者,何忍出此?韩非谬论甚多,不及详破,学者深思明辩,勿受其愚。总之,韩非偏重国家而轻人民,故亦偏重群体而轻个人。商管之法,韩非所祖述也,今为商管之学者,如不被甲执耒即当刑其人、毁其学,甚至孔墨之圣、曾史之贤,如敢疑法,即为韩非所不容许,如是则个人自由剥夺尽净。夫群体者,个人之集也,“有形之类,大必起于小;行久之物,族必起于少”,《喻老篇》。 韩非既知之矣,今使群体组织过求严密,务将个人自由毁尽,则个人失其性而群体能健全乎?车轮者,众齿之集也。众齿有亏折而车轮不敝者,未之有也。原于个人之尊严,本众意以制群法,和同而化、毋相悖害者,《春秋》太平之教也,是百世以俟而不惑,质诸鬼神而无疑也。韩非以独裁者制群法而侵损个人,则群体已失其自性,直是独裁者之玩具耳。吕政用其说,乃为害于群体,百世难复,岂不痛哉!韩非之重国家而轻人民者,欲竭民力以事富强。国家富强而后霸王之业可图也。韩非直以国家为驱策人民用致富强、以伸张于域外而逞侵略雄图之工具。域外, 谓异国异族。 从来霸者为术皆如此,今之列强尤甚。故由彼言国家者,不祥物也,侵略者之利刃也。吾先圣则以国家为一文化团体,此意义甚深广大,非深究于六经四子者,无可与语也;非超越世俗之虑而怀人道之忧,又深达天人之故者,亦不可与谈胜义。呜乎微矣!韩非志在用韩,愤重人专政,重人,权臣也。 而图改革,故曰:“欲治其法而难变其故者,民乱不可几而治也。法与时转则治,治与世宜则有功。”《心度篇》。 此亦精采之言,然终不悟民主,欲夺政权于重人之手而自为独裁,以暴易暴而加甚者,非算数所及也。圣人之为革也,《易》有《革》卦。 求均而已,损彼之有余,益此之不足,均焉止矣。若此复求有余于彼,即彼向所遇此者,今还以遇彼而更过之,则人群终不可均也。圣人之治,权于万物得所,为万物普遍求均而已,是以变则通、通则可久可大也。韩非异于是,其钳束生民也已甚。三晋文化深远,宜非其民所乐受。韩非终不得政于韩而为秦戮,哀哉!向使韩非有管仲之识量,持术明法而兼综儒者之道,毋以极权之论毁坏一切,则韩政可得而全晋可复,天下不足定也,何忧乎秦?独惜韩非主极权而持一孔政策,遂资吕政而遗害无穷,可胜悼哉!夫古今人情不甚相远,独裁之风,今未已也。唯利用科学而技术日进,政制群法各方面组织加密,要其大体不能有过于韩非。夫独裁得助于科学,而万物为刍狗,水益深、火益热矣。科学非害也,人类知见失其正,则亦可资科学以济其恶矣。夫正知正见者多,则大盗盗众不易也。知见何由而正哉?析物以穷其始,万物之本始。 综事以观其通,宇宙万事各依其类而通之,至于会众类而观其大通则一也。庄生云“恢诡谲怪,道通为一”是也。 穷理而究其极,极者,万理之会归。 察变则上下古今而操其衡量,实践则反之人伦日用而归诸素朴,智周而不滞于物,理之至者,本不遗于物,而实不滞于物,但陷于知识巢臼者则不能无滞也。唯明智湛然,则于物得理而未尝滞于物象,以为理即限于此物,故尝烛于微而会其通也。此义难为世之学者言。 思睿而无累其神,睿者,明照自然。离习染,去妄执,故神全。 是以动顺物宜,事循天理,何有知见偏诐之患欤?是道也,其必由哲学乎!尤莫切于儒学乎!毁科学,不可也;科学万能,亦不可也。熊先生此论可谓明且允。韩非古之怪杰也,惜其偏见过甚,虽尝治儒学而实不知儒也,不知故大毁之,乃挟偏见以祸世而不自觉也。或问:熊先生言大盗盗众,何耶?曰:以近世事言之。威势可以劫众而不可以盗众,袁氏是也。威势而佐以党义宣传,使群众归心,而实假以济私,是谓盗众。然盗之久,终无不败者。又如名流盗虚声,当其收效时,亦是盗众。然决不可久。故盗众甚无谓。或问:熊先生谓吕政用韩非说,有征乎?曰:有。《史记》《秦始皇本纪》“二十六年,秦并天下。三十四年,丞相李斯言: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百姓当家则力农工,士则学习法令辟禁。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弃市。偶语、诗书,系两事。偶语,两人以上私语也。诗书,谓匿藏诗书又百家语也。文省耳。 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有欲学法令,以吏为师。制曰可”。据此,明用《五蠹篇》之说也。吕政盖早已禁学,直至三十四年始以制令垂为永久不易之成法。李斯首言“天下已定,士则学习法令辟禁”,可知六国既并,只许人民学法习令,不得从事诗书及百家语也。至此定为成法,虽李斯倡言之,只是形式耳,吕政早已内自决定也,此吕政用韩非说之明证。后人多谓秦焚书只焚民间私藏者,其博士官所职并未焚。此亦臆测之辞,恐当时博士官所职亦只是医药卜筮种树之书,故举以示天下为准则也,诸子哲学及天文、算数、物理、音乐、机械等学,总称百家语,一切焚烧尽净。韩非禁学之主张如此,吕政读其书而喜之亦以此。
韩非之说用于吕政,流毒甚远,董子、史公在汉初皆欲矫其弊。董子作《春秋繁露》,张《公羊》义,以阐发民主思想。史公为《史记》,亦称《公羊》,并鉴于韩非毁百家语而集矢儒侠为最甚,于是尊孔子以世家,立仲尼弟子列传,孟子、荀卿皆有传,定孔子为一尊,示儒家为正统,与董子主张同也。王介甫谓仲尼之道,世天下可也,奚止世其家?此不思之甚。史公立孔子世家,即仿《春秋》王鲁之意,非谓其以一家之学传业也,实乃世天下也。又以游侠立传,首引韩子“儒以文乱法,言儒者以文学而敢非毁世主之法,故云乱法。《正义》诸注皆误解。 而侠以武犯禁”,言侠者以强武敢违犯世主之禁。此及上语,见《五蠹篇》。 皆与独裁不相容。又曰“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言人民为盗则诛,是小盗也,故受诛;而大盗窃国乃为侯王。此史公引《庄子》语。 所以攻击独裁之帝王。又曰“自秦以前,匹夫之侠湮灭不见,余甚恨之”。可见史公奖游侠之意,所以振民德、昌民气、扶民力,将使霸者刍狗万物之技有所惮而不敢逞。又以项羽列本纪,陈涉列世家,以匹夫而抗暴秦、行革命之事,虽功业未就,而其志行足与殷周圣帝明王争烈矣。伯夷行修孤崚,弃君位如敝屣,故列传首之。管晏原本儒家,而开法术之宗,孔子虽病其器小,不谓其学术全非也。管晏之为法,未戾于儒,亦足以周世变。申韩以险谲为术,专横为法,是管晏所必诛也。史公传管晏而次之伯夷,其识量宏远哉!熊先生曰:《史记》用意,皆惩暴秦之弊,纠韩非之谬。二三千年来学者都作故事与文辞玩弄去,甚至议其传游侠、货殖为挟怨于武帝,哀哉!秦以后,中国遂无学术、无思想,虽韩非吕政之遗毒,而汉以来经师、文士之鄙陋,亦不可道也。言之丑也,哀哉!
附识: 今本《韩非子》,近人多疑其不可靠。如第六篇《有度》,于荆齐燕魏四国皆云以亡,韩非死时,六国尚未亡,齐亡最后,距韩非之死已十二年,可见《有度篇》不出韩非手。熊先生谓疑者误。齐亡最后,其距韩非死时只十二年,亦甚暂耳。智者之觇人国也,睹其亡形已着,则直罪之曰以亡,以者用也,用之以亡也。韩非《难势篇》言“势乱不可治”,则势亡不可存也。韩非审察群变,其眼光锐利无匹,直从四国之亡势己成而罪之曰以亡,又何疑乎?奚必待毁其宗庙、迁其重器,始谓之亡耶?故《有度篇》必出韩非无疑。
《解老》、《喻老》、《扬权》、《主道》、《孤愤》、《说难》、《说林》、《内外储》诸篇,今人或疑非韩非作。此殆由今人以怀疑古书为能事耳。余按韩非思想之全体系以求之,未见上述诸篇有甚矛盾处。唯《大体篇》有“不以智累心,不以私累己”,及“不逆天理,不伤情性,不吹毛而求小疵”等语,确非韩非境界,或杂引道家语,或由其聪明偶悟而侈言之。然此篇主旨在“不引绳之外,不推绳之内”云云,必出韩非手笔无疑。《饬令篇》多引商君。古人著述不以引前辈为嫌,如孔子六经皆因旧籍而寓以己之新意,此最著之例也,但此篇似有脱文。
《初见秦篇》,《战国策》作张仪说,自当以《策》为据。不知何人移入《韩书》之首?篇中指陈时事,与韩非所当之境已不合。韩非蓄抗秦之志,何至为秦画攻韩之策乎?《史记》言秦王读《韩非书》,恨不得见,闻李斯言“此韩非之所著书”,因急攻韩。韩王始不用,及急,乃使韩非使秦。韩非劝秦存韩,遂以此致死。可见韩非前未入秦,亦决无以攻韩献媚敌国之事。故此篇当据《国策》。此篇以外,都无可疑。今之后生好疑古书,辄曰“文字不类”,其实审核文字谈何容易?非天资高、学养深者,不得有眼力,今人何可谈此事?又复应知,一人之书,其文字每前后有不一致者,义深博而术精严,术谓逻辑。辞峰悍利,此等处在一卷中不能常有。何则?文思本于精力,发于兴会。人生乱世,精力裕时少,兴会短时多,故一人之文每有不类也。然作者之思路与神情自有特点,如有其统一之人格在者然,其文字虽不一致,而识者不难鉴别其出于一手。又梁启超谓太史公《自序》有“韩非囚秦,说难孤愤”,与《韩非传》所记者颇相远。此由其作自序时,取声韵谐协。故不妨颠倒事实,不可据序文以疑传记也。且序文亦不须泥解,史公以为古人虽遭困厄而有述作可传,明己受祸不可无作也。启超必咬文嚼字去索解,亦自误。
《史记》《韩长孺列传》云:韩安国尝受韩子杂家说于驺田生所。此但以韩子与杂家说并提,非谓韩子是杂家也。今或疑韩子属杂家便大误。凡古今大思想家,必于其前世及并时之学术思想多所精究与涉猎,及其自家思想成熟而有述作时,亦必于其平生所取舍者形诸文字。至其为杂家与否,则视其书之内容,是否自有根据、自有主宰、自成体系。是否至此为句。吾未见《韩书》可目以杂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