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政治、经济、国防,当然是三个很重要的部门,教育也许是更基本更重要的部门吧!
“教育救国”,这是五十年前中国最流行的一句话。一般意见,几乎都认为教育是救国的主要途径。换言之,救国要从教育着手。可是此一观念,在最近一二十年中,却逐渐模糊低沉下去,好像今天的中国人,已经对“教育救国”失去信仰了。老实讲,一般关心国事的人,目睹今天的学校、今天的青年、今天的教师,和一般教育的实际情况,不但不再信仰教育救国,抑且对之有反感,至少都加以轻视。这五十年来的中国教育,从某几个角度看,实在是失败了,至少没有做到五十年前那些主张教育救国的人们所抱的希望与理想。
说来很惭愧,我从民国元年便开始教书生涯。我从事教育界的生命,便和中华民国的寿命一般长。至今回想这四十年中,我们从事教育工作的人,一些也不能达到当时主张教育救国、信仰教育救国者的理想与希望。而且这四十年来的教育情况,实在是愈后愈不如前了。这哪能不深感到一种惭愧呢?但我们也该深深的反省和检讨,这几十年来中国教育界之失败,其病根究竟在哪里?
我们讲教育,应该从比较广泛的看法来讲,不要太狭义,不要以为学校教育已尽了全部教育之能事。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从小学直升到大学毕业,当然学校教育是一段重要的过程。但从人类、国家、社会各方面广义的教育来看,我们决不能只以学校时代年轻的一段,作为教育功能之全体。我想我们几十年来教育之失败,便失败在把教育看得太狭义了。
正为我们把教育看得太狭义,于是使教育与整个人生脱了节。一个大学刚毕业的青年,踏进了社会,便没有教育了。学校和社会并不是一回事,而家庭和学校又不是一回事。在家里并没有教育,跑进社会,跑入政府,都没有教育,只硬抽出中间一段来作为教育时期。青年一出学校,看到社会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他才感到须另求适应。至少我们今天的教育是和其他部门隔离的。学校和家庭不配合,和社会不配合;青年人和中年、老年人不配合,教育当然不能收到预期的功效。我这番意见,并不专针对今天我们的教育失败而言,我却是看了整个历史上的教训而才有所感的。总之,教育不该仅限于学校,学校教育也不该仅限于青年,这在中西双方的历史教训里,一样地真实的。
二
今天我讲中国历史上的教育,将从广义的观念上来讲,同时也如讲政治、经济般,先将西洋历史上的教育情形作一简述,来相比照。
西方教育自希腊讲起,那时希腊社会上有一批所谓“哲人”,也有人称之为“诡辩家”,他们到处游行,教导青年,作为讲演及许多奇怪的辩论,造成当时希腊很坏的风气。在这样情形下产生了苏格拉底,他旨在讲述人生的共同真理,来挽救当时诡辩学派的流弊。但他实际上也却仍旧沿用诡辩派的方式,换言之,他仍是用“言辨”方式来启发思想,只重在求得一公认的结论而已。苏格拉底大弟子柏拉图,他有一本名著《理想国》,里面有一节很详细地阐述他理想国的教育制度。他说:“一个孩子生下地,就应该交给国家,由儿童公寓抚养,使他们认不得父母,这样才能训练成一个国家的公民。”柏拉图的“理想国”,主张硬性把人分为截然的几种,如哲学家、军人、商人、农民之类。政府凭藉考试和测验,来分别人的天性,从青年时便指派定造成绝对相异的人物。治国的领袖则归诸哲学家,这国家便是一种哲学理想之实现。一切教育,配合到此哲学理想上。柏拉图《理想国》里还讲到共产主义,公妻制度。这真是一本奇怪的书。他只讲理论,并不顾及人生个别的内心要求。但柏拉图此书,对后代西方却是影响甚深。
柏拉图大弟子亚里士多德,他阐讲教育,没有像柏拉图那般偏激。他认为一个国家的教育,要配合这国家的政治,以国家政体为重,而用教育来作为它的工具。亚里士多德有句名言,他说:“人类是一个政治性的动物。”人和其他动物之最大不同点,就因为人类懂得政治,要参加政治,所以教育也该配合国家政体。此话还是脱胎于柏拉图,只没有柏拉图般讲得具体。
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在当时,看到希腊盛行的诡辩学派和极端个人主义之流弊,他们想要起来补救,提出他们的一套教育理论,其用心未可厚非。但那时马其顿已很快并吞了希腊,希腊人也没有机会来实现他们古代西方最高最先的那番教育理论了。
到了中古时代,西方人的教育,完全掌握在基督教会的手里。基督教是一种出世的宗教,抹杀了人世间的一切来祈祷于上帝与天国,那是有流弊的。直到他们脱离了漫长的中古时期,现代国家成立了,于是开始有国民教育之兴起。这是近代国家的政府,在向教会争取民众的教育权。若我们顾名思义,真个人类教育专以国家为前提,由各一国家的政府专为养成其所需要的国民而确定教育制度,决定教育方针,这一种教育,便很可能走上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的理想。
普、法战争后,普鲁士威廉大帝曾说:“毛奇将军的贡献,还不如我们的小学教师。”从这句话里,便可知道当时德国教育是如何地配合了他们政府的国策。因此,他们的小学教育,几乎等于是军事教育,国家是他们教育精神的最高目标。这一种教育,实在也可有极大的流弊。幸而他们这一种教育,还没有发挥到最高点。但如后来的希脱勒,乃至今天的苏维埃,他们的教育方针和教育制度,那即无异于真在实现柏拉图的理想了。
西方人在“教会教育”与“国家教育”之外,还有一种“个人自由”与“现在享乐”主义的教育,那可以说是现代西方的大学教育的最高标准。这一种教育,专重在传播知识,寻讨真理,从智识真理落实到技术与职业。它所向往的终极目标,则为个人自由与现世享乐。然而这样的教育宗旨与教育方法依然有流弊。“知识”和“职业”,根本上都有它先天的“不自由”和“不平等”。人生不能无智愚,有的是天才,有的是下愚,有的则是中乘之才。同时职业必带有专门性,专门了便不自由。我今天决意做医生,就不可能再想做律师。天给予人的禀赋不同,甲适宜于音乐,乙适宜于文学。社会环境,又如此般复杂。中国俗语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照理讲,民主政治之下,每个人都可做大总统,但事实上,几年内全国只得有一个大总统。数十万军人,只要你有才能,有功绩,照理讲,人人都可做大统帅,但事实上,也只有一个人可当大统帅。譬如赛跑,人人有跑第一的希望,实际上,不论多少人在跑,第一名只限有一个。那岂不其他许多人,全都为来造成这个人的获得第一的么?如果只让他一人跑,也就无所谓第一了。
如果教育专讲知识和职业,对社会必然会发生两大影响:
一、是使人与人之间逐渐的分离。你学工,我学医,他学法律,各不相关。
二、是叫人与人尽成为比赛。每一行业里面都免不了有一个竞争,竞争中却只许少数成为杰出的,其余大多数全落后了。那么人生究为的甚么呢?是不是专为陪衬旁人做跑龙套,好来烘托出一两个叫座的主角的呢?
所以知识和职业教育,虽说给你平等机会自由竞争,实际上,成功的只限于少数人,失败的必然是大多数。在失败者的内心里,一定会感到苦痛,而产生怨恨。由怨恨自己而怨恨家庭,怨恨社会,变成一种忌刻心理。你成功了,我打倒你。即使我没有成功希望,也要打倒你才甘心。所以这种个人自由的教育,虽有极大贡献,也有上面所讲的病痛。西方人到今天尚不深切感到此种病痛,正为他们在个人自由教育之旁,还有“宗教教育”与“国民教育”之存在。
西方人脱离了学校,跑入社会,担任一份职业,成立家庭,担负一份生活费用。在社会上有成败,有痛苦,有沉闷。可是一到礼拜天,进入教堂,则大家全一样。上帝看人,是无分智愚、成败一律平等的。人与人之间,在这时候,内心上是完全沟通了。由于此种宗教修养,无形中弥漫到全部日常人生中,这在社会风气,心理习惯上,影响是深微难言的。所以今天的西方,虽是科学极发达,总还离不了宗教。假使没有宗教,就会单走上柏拉图“理想国”的道路,不让个人有自由,苏维埃便是一好例。
由上所说,今天的西方教育,大别可分三大类:
一、宗教教育。
二、国民教育,或说国家教育。
三、个人自由的教育,即知识与职业的教育。
西方是在此三项教育之配合下,才发生了他们今天教育之功效。他们教育之成功,在这三方面之配合。他们的弊病,则在这三方面中间的磨擦。苏维埃今天的教育,则专以其中的一项即“国家教育”为中心。个人的知识及职业,均须配合国家意旨,而宗教则根本不存在。若说他们有宗教,便是共产教,把马克思、列宁来代替了耶稣。
三
倘使我们把西方现代教育如此般分析,再回头来看中国的教育,则我们对近五十年来中国教育之失败所在,将更易明了。第一是这五十年来的国家教育,没有尽其很大的责任。这五十年来,不能说我们的小学、中学教育没有相当的成绩,但国家政治未上轨道,国家的信仰未能建立,法律制度天天在摇动。所以一个青年,在小学、中学里有国家,出了大学进入社会,便不免以个人为重,国家为轻了。因此中国今天的教育风气,小学生第一目标在进中学,中学生第一目标在进大学,大学生第一目标在获得出国留学的机会,如此便成了一种赛跑式的教育,这是一种个人主义的机会比赛。
在今天,一百个中学毕业生,最多能有十人进大学,其余九十人全失败了。假使我们留心这九十人的心理,他们总觉得这是人生一憾事,而暗暗地在其内心郁存了一个没有解开的结。他们对于成功者,从其内心里并不感到佩服。认为这是机会,是幸运。即使留学生回国,也仍在机会的比赛中,真能找到适合理想工作的,亦还是凤毛麟角,其余也都失败了。中国近五十年来的教育,就走上了这条路。于是一般青年,不是颓唐消极,便是过激破坏、种种不满意。一个人不怕生长在穷苦的家庭里,最怕是生长在只有父亲没有母亲,失了温暖的家庭,容易造成他孤僻反抗,不近人情的脾气。今天的中国青年,都像失掉了母亲似的。难怪他们有许多坏脾气。
西方社会的母亲就是耶稣,耶稣能够给他们温暖,安慰。一逢礼拜天,进去教堂,人与人之间,从其内心深处,获得了沟通。日常竞赛的成败优劣,在教堂里全停止消失了。每一人在晚上,还可以向上帝祷告,祈求上帝了解他,抚慰他,目前虽失败,将来一样可以进天国。所以说到西方最理想的个人自由,实在莫如信仰上帝。耶稣的十字架,便是西方社会个人自由的最高标记。纵使在当时,尽人认为耶稣可杀,但耶稣个人的自由精神,可以直接接触到上帝,可以获得上帝的爱与救。耶稣的内心,还是胜利,还是满足了。
人生在世,国家有法律,社会有风俗,职业有固定,自由是有限的,平等则更有限。人人祈求向上,而人人不免落后。人世间不可能满足每个人向上的希望与理想。人的智慧有愚智,体质有强弱,家庭经济有贫富,投入社会又有多样复杂的不同环境,人好像生来就不平等,不自由的。学校教育若仅是鼓励个人上进,仅注意到让每一人都接受知识和职业技能,而没有注意到每一人的“可能的失败”,及其内心情绪上的“真实苦闷”,这单方面的教育,又何能达到其理想的效能?
倘使此五十年来,中国政治上轨道,经济有基础,在这样的单注重个人自由竞赛的教育风气之培植下,中国也一定会走上近代西方帝国主义的途径。大家的竞赛精神,没有痛快发泄,便鼓着向外冲。日本便是一好例。若无向外冲的可能,则必回头向里,便易造成社会内部的斗争情绪。今天共产主义在中国抓到一般青年之追随,便是这一股情绪在作梗。并不是马克思的理论,真能引导着他们。情绪到了需要发泄的时候,是不问理论的。我们该注意疏导时代的情绪,这就应该注意到广义的、多方面的、全人生的教育。
中国今天还是只知有单型的一条线的短暂时期中的教育。在政府的意想中,只知有国民教育的重要。但在社会人心的实际反映上,却是一种个人主义自由竞赛的机会教育在鼓荡。中国人进小学,进中学,都是别有用心,都想借了国家教育的机会,来爬上他们个人自由教育的前程,趋向求知识谋职业的道路去各自奔竞。如是则使人生只有斗争,只有分离。而社会上也只有聪明强壮的成功,不管愚笨病弱的失败。尽他们痛苦,怨恨,忌刻,和反抗,教育是不负责任的。于是中国的现代教育,不仅不见有成效,还更发生了许多反作用。
四
现在我们再回头来,从中国历史上,看中国自己传统下的“广义”的教育吧!中国文化,是一向看重“人文精神”的。世界上任何一民族,没有把教育看得比中国更重。中国任何一派学术思想,莫不以教育哲学为其最高的核心。中国任何一学者,几乎全是个教育家。尤其是儒家,尤其是孔子。孔子和儒家所尽力发挥提倡的一种教育思想,和上述西方三大教育派别各不同。孔子和儒家,是最看重“道德教育”“人格教育”,和“文化教育”的。他们创造了中国社会里“士君子”的教育。“士”指受教育者而言,“君子”则指从教育陶冶中所完成的理想的道德人格而言。
这一种教育之内里,便包含着一种宗教精神。而这种宗教精神,和西方的宗教精神又不同。儒家不主张教人出世,而教人即在此世做一个圣贤人。所以说这是道德的、人格的、文化的。“人皆可以为尧舜”,这是中国儒家传统教育精神之最高理想,与最高信念。即此便足给予每个人以莫大的鼓励。多方面的人,在各自一条生活线上,同时有成功,也有失败。但儒家这一理论,即道德人格之尊严,使每个人感觉到都站在平等地位上,都尽自由地可能有成功,可能得满足。这一精神,在中国社会有其极大的功效。它可使人人内心同样得到安慰与满足。
西方社会最尊的是牧师,是耶稣。中国社会最尊的是“先生”即师,是“圣人”。孔子则被尊为“至圣先师”。耶稣的背后是上帝,孔子的背后则是中国人所谓的道。因此中国人常说“尊师重道”,历史上从来都如此。道寄托在师,在先生,在士君子的身上。西方人的道,是耶稣出世之道,由上帝那边来。中国人的道,是现世眼前的道,由孔子来。也可说是从人人“天性”中来。中国人骂人说“你这个人不讲道理”,这在中国人认为是对人最侮辱的话。中国人看“道”,是高于一切的。因此从“道”来看世界,则一切无分高下,都属平等。虽高贵如皇帝,亦要尊师重道。在孔子庙堂里,在孔子教训下,皇帝和百姓都平等了。故说儒家教育,其精神和效用,实可比拟西方的宗教。
西方人因有他们的宗教,故可推行他们近代的国家教育,而不致有甚么流弊。我们没有像西方般的宗教,如果抹杀孔子,专讲国家教育,则皇帝大总统便成至高无上。人无疑都是一样的,相差不过在“权”与“位”,权与位由竞赛而得,得到的必然是少数,得不到的必然是多数。没有宗教教育而专来推行国家教育,其势必走上极权政治,其势必引起普遍的不满情绪。
中国自古以来,政治所代表的是“法统”,教育所代表的是“道统”,道统远超乎法统之上。政府官吏是“遵守法统”的,士君子是“宣扬道统”的,而“士”则由儒家精神中培植而来。孟子有一天要去拜访齐宣王,恰巧齐宣王也有事要找孟子,派了一个人来请。孟子说:他适有病不能去。孟子随即故意出外访友。门弟子询问孟子:“先生本有意访王,何以王来请,却又推病不往。既推病,却又仍出访友?”孟子说:“人生有位、有德、有寿。齐王位高于我,德未必若我,年龄又低于我,我不能受其召而往。”孟子是要保持道统尊严,不屈抑于法统之下。汉高祖统一了中国,路经山东,首先到曲阜拜谒孔庙。东汉章帝为太子时,张辅为太傅。后来帝即位,巡狩泰山,路出东郡,当时张辅为东郡太守。帝到,太守自当迎接。章帝说:“今天我们相见,应先行师弟子之礼。”于是张辅上坐,帝下坐,执书请教。然后再改行君臣之礼,帝上坐,太守谒见,报告政事。这是代表法统尊严的皇帝,自己屈抑在代表道统的师之面前的随手偶拾的两个例。像此类事,充满在中国全部历史中,只是说皇帝要做人,也要讲道德,也要尊崇人格尊严,就也得要尊师。
汉末佛教传入中国,那时孔子之道便衰了,宗教精神凌驾在教育精神之上。东晋南北朝时,又引起一新争端,争的是究竟“沙门该不该拜王者”,这仍是“道统”与“法统”之争。和尚(沙门)是传道的,并非皇帝下属,故不该拜王者。逐渐地王者亦信受其道,转变成王者要拜沙门。梁武帝不必说,即如唐太宗,也要礼拜玄奘法师,尊为国师。玄奘是传道的,玄奘便该为师。唐太宗仅是一王者,王者仅是守法的,哪得兼为人师呢?哪得与师比尊呢?因此遂激起韩退之“辟佛”“尊师”的诤议。他说:“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者也。”授业、解惑,是指智识教育、职业技能教育而言。传道才更是师之真职分。韩愈所争的是道在孔子,不在释迦、老子。释迦、老子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道不在,因此亦不得为人师。
那时佛教也另有一套理论,他们说“人人可以成佛”,正如中国儒家所说“人皆可以为尧舜”一样,故中国人较易接受。可见中国人传统的道统观念是人文精神的,因其是人人有份,所以才是道。尊道崇道,只是尊崇人。人的尊严,在道德人格上具体呈露了。在师的位分下具体代表了。耶稣教来中国,便不易如佛教般容易为中国人接受。因上帝只此一位,耶稣也只此一位,并非人人皆可为上帝,皆可为耶稣。耶稣教人获得满足的在出世,在身后,人人可登天堂,可接近上帝。而中国人教人获得满足的即在现在,在当生,即在其本身之现实生活上。故说中国文化是重人文精神的。因其看重人文精神,故必说人皆可以为尧舜,佛教僧徒改口说人人皆可当身成佛,不必再待出世与来生,这才变成了中国化的佛教,这是中西双方宗教精神和教育精神之相异点。
一到宋代,佛教衰微了,又是儒家精神士君子精神之复活时代。那时的中国人,不再想做佛菩萨,仍想做士君子、做圣贤了。这时期最伟大的人物,首先允推范仲淹范文正公。当他为秀才时,他并没有担当得国家大任,但已经在其内心以天下为己任。他曾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正充分表示出士君子的传道精神与宗教精神。即是道德人格之真实尊严。后来范文正率军到陕西,有一位十八岁青年张横渠先生,上他一本有关军事计划的万言书。范文正立刻召见,勉慰有加地说:“你正当青年,应该多读书求道。这些事暂不要理会。”因赠与《中庸》一册,这是先秦儒家讲人生最高哲理的书。张横渠经此鼓励,从此闭门折节求学,卒成一代大儒。他后来尝说:一个人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我们细细体会范文正和张横渠两人的话,我们可以想见中国人之所谓“道”,不是为自己打算,而是为别人、为大众、为天下,乃至为后世打算。所以说它是“人文精神”。抱负这种精神的,先该牺牲着为个人自己的打算,所以说它具有“宗教精神”。因其不主张出世,所以不全是宗教;因其不主张为自己打算,所以说它有宗教精神。这是中国传统教育精神之最高意义,在宋代士君子身上又具体复活了。
王荆公名满天下,宋朝皇帝请他教读,王荆公要求自己坐讲,皇帝立听。人问之,对曰:“我坐而讲,皇帝立而听,我并不是要皇帝尊重我个人,是要皇帝尊重我所讲的道。”中国人讲的道是代表现世大众,天下人类的,皇帝哪得不重道?师代表着道,所以要“重道”,必得要“尊师”。此后程伊川做经筵讲官,也是要坐而讲,皇帝立而听。这些事,依然是中国人在力争“道统应该尊过法统”的传统意见。
但我为什么要不惮烦地来反复讲述这些事呢?这些事,现在说来,似乎与时代隔远了,或许我们听了会不感得兴趣。但我们该知道,任何一个社会,定要有大家“共同尊崇”的一些对象,这社会才能团结存在。这大家共同尊崇的对象,才是教育的最高精神所寄托,所凭依。
西方人大家敬重耶稣;苏维埃大家敬重马克思、列宁;现在中国,这五十年来,却缺乏一个大家敬重的共同对象与共同中心。于是在银行服务的只知敬重银行行长,在医院服务的只知敬重医院院长,这社会自然会四分五裂,必然会引起派系争端。中国这五十年来的教育,似乎只是教小孩子读书识字,教青年人谋求职业,不是在教整个的人生,不感得需要一个超乎一切的最高中心,共同尊崇的最高对象。如此般的社会,哪能不各有距离,又哪能从其内心深处获得互相沟通?试问这样一个分崩离析的社会,又如何得团结凝聚?
我们必得要求有一个最高中心,为大家共同尊崇的最高目标与最高对象。这一个对象,为人人所共同情愿向之低头而受教的。但这个中心与对象,却不该把政治上的最高权威来充当。同时这一个最高的目标与对象,又须人人可以走得到,人人可以爬得上,否则岂不变成了一个专用来压迫人的东西吗?此在中国,便是“人皆可以为圣人”的道理。圣人只是一种人格尊严,而这一种人格,又并不是什么难做的,却是人人能做的。我做一件事,若让旁人做,也只能如我般,不能比我做得更好些;即使圣人来,也只便如此,那我便即是圣人,就是第一等人,就获得了我的人格尊严。这不从智识讲,不从才能讲,只从“心地”讲,只从“道德”讲。只有如此,才能人人自由,人人平等。设使叫我做一个数十万大军的统帅,我才力智谋有不能,那是无可勉强的。但如我做一小兵,我勇敢地服从命令,忠诚地牺牲生命,那在我是没有什么不能的。然而我已尽了我的责任。就小兵论小兵,也有这小兵的人格尊严,那小兵便是一圣人。因为任何圣人来当此小兵,也只能如此小兵般当,圣人不能比我当小兵更当得好些。当小兵是我的职分,如何当却是我的道德人格。圣人只论人格高卑,不论职分大小。天地间只要不能没有小兵的职分,那如何说当小兵的便不能就是圣人,就是第一等的人呢?明代王阳明先生,发挥“良知之学”,后来说成“满街都是圣人”,简言之便是此理。
中国人崇拜道德,崇拜圣人,连皇帝在内,也该同样的向圣人和道德人格崇拜。因此有时,皇帝该崇拜一小吏,大统帅该崇拜一小卒。满洲人进中国,是极端专制的,但也不敢违背此理。他们一面崇拜孔子,一面又崇拜喇嘛。拜孔子,用来拉拢汉人;拜喇嘛,可以拉拢蒙、藏民族。若只教崇拜满洲皇帝,他们也不能维持两百余年的政权。但毕竟中国的圣人高过了蒙、藏人崇拜的喇嘛,因为圣人是一种人格尊严,人人可做,那才是最自由、最平等、最博爱的,有当于人心所共同要求的;可崇拜、可敬仰、可奉为教育最高理想的合理的对象。
五
今天的中国人,连当年满洲人的智识也没有。今天中国教育精神上所最缺乏的,若比拟西方来说,不是国家教育,也不是个人自由的知识职业教育,今天中国仅缺少了宗教教育。中国原有一个孔子之道,今天的中国人,一定要推翻自己的,抄袭别人的,我们偏要高呼“打倒孔家店”,高呼“全盘西化”,但又不能诚心接受耶稣教,于是进来了共产主义,叫人共同来崇拜马克思。
说到这里,我还有一个意见该陈述。我们总该以“文化来领导政治”,不该以政治来领导文化。教育是代表文化的,不是代表政治的。
或许有人说,此后中国的教育,应该积极提倡个人自由,但个人自由该有限度,否则必出大毛病。西方人讲个人自由,有两大限度。一是不超过国家和民族,一是不超过上帝和耶稣。因此他们讲自由,可以没有大毛病。
也有人说,此后中国的教育,应该以国家民族为前提。但国家民族是空洞的一句话,谁真代表着这国家与民族呢?若把政府来代表,这便要走上极权。理论尽高的是柏拉图,当前最具体的是列宁和史太林。若说代表国家民族的是平民大众,我们正为要教育平民大众,又谁是代表此平民大众呢?
说到这里,只有这一个国家和民族的历史与文化,此即中国人之所谓“道”,才是真代表了国家和民族的。中国此后的教育最高精神,必然要向自己国家民族的传统历史文化中找求,这是无可怀疑的。今天的中国人,往往不探本而求其末,所以要在小节处吹毛求疵,打倒历史、打倒文化、打倒一切传统。教育的大纲领、大精神,永远没有能提出来,那确是一件最大危险的事。知识愈发达,人生相互间的距离愈远;竞争愈烈,则人生之痛苦愈深;个人愈自由,将愈不平等,社会将日见其不稳。中国人所讲的道,便是稳定社会的基础。中国社会今天正缺乏此一稳定基础,而仅知专从教育制度或教科用书上求改进,拼命抄袭西方,那是缘木求鱼。
当前的最大问题,仍在如何重建这一个“道”,即重新发扬我们的历史文化。重新提示出我们一向所看重的“人格尊严”和“道德精神”。
这事并不需得我们来悲观。唐末藩镇割据,接着五代十国,在中国历史上,是一段最黑暗的时期。宋初建国,未到百年,便出了两个大人物,范文正和胡安定。范文正是中国一伟大的政治家,胡安定是中国一伟大的教育家。范文正幼年丧父,其母再嫁,他借读僧寺,穷无以生,但仍毅然以天下为己任。其人格精神,可谓崇高伟大。胡安定江苏人,曾在泰山半山腰一个道士庙里读书,他每逢接到家书,上有“平安”二字,即弃投涧水,恐开读了乱其向学之心。他在寺读书十年,才从黑暗中获得了光明。范文正聘其办学,不数十年,中国新时代降临了。此下宋代的风气和人才,便由他两人提倡培植起来。这比西方中古黑暗时期的一辈基督教会的教士,所对人类历史文化的贡献,是有胜无愧的。这是我们今天的榜样。
好了,让我总结这一次的讲演吧!总之,一国家、一社会,必须具有一共同信仰、共同敬重的“道”,而此道又必是整个人生的“道”,既不偏政治,也不偏科学,也不是偏在人生中某一部分的。若今天有人能发明这个“道”,其人便是新孔子、新耶稣。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人人自会崇奉他,信仰他。若果今天没人发明得新的,从前孔子讲的道,在我们中国讲来并不错,我们不该轻易喊打倒。空喊也没用。我们该回过头来,细心体味,再五体投地的崇拜奉行,如此才始谈得到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