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经》是中国第一部集中记录神话片段和原始思维的奇书。它以山海之所经,历述怪兽异人的地域分布和由此产生的神话和无数幻想进而成为万世神异的思维经典。其中充满了千奇百怪的“蛇”形象,但主要可以分为自然界中的蛇、异体合构带有蛇元素的异兽以及与蛇有关的神3 类。笔者认为前2 类蛇身上所体现的某些特性,正是为第3 类展示其文化内涵做准备的。
《山海经》中描写纯粹的自然界中的蛇的地方众多,而蛇生存的地域环境比较复杂,有的地方草木丛生,有的地方又无草木,有的地方水量充沛,有的地方则又严重缺水。据笔者初步统计,蛇生活的自然环境中“无草木”的地方所占比例是最多的。《北山经》中对蛇所居之处所做的描述,多为“无草木”。这一点可以从原始初民的神话思维中得到解释。北方象征的是冬天,冬天大地一片萧条,草木寥寥,自然可以用“无草木”替代[1]。这又可以说明蛇适应自然的能力极强。《山海经》中众多对蛇的描述,可以看出人们对它采取的是一种仰视的恐惧心理。在《山海经》中对蛇所居之处大多是这样描写的:“多怪蛇,多怪木,不可以上”“其广千里,鸟兽莫居”“是山也,多木无草。鸟兽莫居”“是山也,四方,不可以上”“广圆二百里,无草木,有蛇”“三桑生之,其树皆无枝,其高百仞,白果树生之,其下多怪兽”,等等。这“不可以上”“鸟兽莫居”以及蛇所居之处的荒僻,以及树的奇异形态,就有意无意地制造了一种鬼魅的氛围,也就或多或少地给了人一种暗示:蛇是一种危险的动物,在它面前不可造次,否则后患无穷。《山海经》中的蛇所展现的外在威力也是无穷的。首先,来看一下蛇千奇百怪的声音。比如《南山经》中柢山的鲑,“其音如留牛”,天虞之山的虎蛟,“其音如鸳鸯”。《北山经》中的大咸之山的长蛇,“其毛如彘豪,其音如鼓柝”,幽都之山“其音如牛”的大蛇。《中山经》鲜山中“其音如磬”的鸣蛇,阳山中“其音如吪呼”的化蛇等等。《山海经》中蛇所展现的千奇百怪的叫声,不免给人以恐惧感。其次,异体合构的蛇有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形态。如虎蛟的“鱼身蛇尾”,冉遗之鱼的“鱼首蛇身之足,其目如马耳”,肥遗蛇“六足四翼”,孰湖的“人面蛇尾”,“其状如雌雉,而五采以文,是自为牝牡”的象蛇,“其状如蛇,四翼,六目,三足”的酸舆,“其状如兔而鸟喙,鸱目蛇尾,见人则眠”的犰狳,化蛇“其状如人面而豺身,鸟翼而蛇行”“其状如牛而白首,一目而蛇尾”的蜚。在《山海经》中蛇在先民眼里具有了千变万化的造型。原始初民把洋溢着野性的情感和想象,投射于蛇身上,以令人乍舌的方式与他们一知半解的蛇的世界进行了有声有色的生命交流,给蛇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而蛇的神秘,不仅体现在蛇的所居之处,蛇的声音和形态上,更主要的是表现为蛇的出现可以预测祯祥、吉凶。在《山海经》中蛇可以治疗疾病。如鲑的“食之无肿疾”,虎蛟的“食之不肿,可以巳痔”,肥遗蛇“食之巳疾,可以杀虫”,冉遗之鱼的“食之使人不眯”。蛇的出现可预测吉凶,如“见则天下大旱”“见则其国大旱”“见则其国有恐”“见则天下大水”“见则冬蝗为败”“见则天下大疫”“见则其邑大水”“人主得而食之,伯天下”。蛇的出现带来吉祥还是灾祸不能一概而论。但按其比例来说多数情况下蛇的出现带来的是不好的事物。这可以从对“蛇”字的字型分析可以看出,蛇的古字原作“它”,“它”字有尖头的长身,实即蛇的原始象形文字,后来原始形象文字变成了形声字,“它”字遂变成了从虫,它声的蛇字。商代后期的甲骨文中有字句“亡它”,解释为没有灾祸[2]。那么“它”字代表的就是灾祸,这说明在原始初民的眼中蛇就是灾祸的代名词。另外,在现代汉语中,代表一切动物的所指代词都是“它”,也可以说明蛇在上古的自然界特别是动物界是处于绝对的优势地位的。可以比之为侏罗纪时代的恐龙。其实恐龙身上也具备蛇的某些特征,如蛇颈龙,它拥有蛇扁扁的头以及细长的尾巴等等,我们不难想象蛇曾经也拥有像恐龙那样的霸主地位。
原始初民生存和繁衍的自然环境是相当恶虐的。就像刘向在《上山海经表》里说的那样:“昔洪水洋溢,漫衍中国,民人失据,崎岖于丘陵,巢于树木。鲧既无功,而帝尧使禹继之。禹乘四载,随山刊木,定高山大川。益与伯翳等主驱禽兽,命山川,类草木,别水土。四岳佐之,以周四方,逮人迹之所希至,及舟舆之所罕到。内别五方之山,外分八方之海,纪其珍宝奇物,异方之所生,水土草木禽兽昆虫麟凤之所止,祯祥之所隐,及四海之外,绝域之国,殊类之人。禹别九州,任土作贡,而益等类物善恶,著《山海经》[3]477。”可以想见原始初民在如此残酷的生存环境中希望获得强大的生存力,他们总结日常生活的经验,认为蛇的力量是强大的,希望借助蛇的力量去应付生活中遇到的种种难题,这样蛇图腾的观念便产生了。人们把蛇当成自己的祖先,即使不是完全的自然形态的蛇,至少或多或少带有蛇元素。另一方面人们也将蛇当成自己的保护神。在华夏民族悠久的历史上,把蛇作为部落图腾的氏族有很多,而且在所有的部落图腾中蛇图腾具有很强的优越性和稳定性。李传江曾做过统计,《山海经》记载中国古代有58 个信奉图腾的部落,其中有8 个就是以蛇为图腾的[4]。闻一多先生在《伏羲考》中说:“龙图腾,不拘它局部像马也好,像狗也好,或像鱼,像鸟,像鹿都好。它的主干部分和基本形态都是蛇,这表明在当初,那众多图腾单位林立的时代,内中以蛇的图腾为最强大,众多图腾的合并与融化,便是这蛇图腾兼并与同化了许多弱小单位的结果[5]。”《山海经》中原始初民就让自己的祖先带上了蛇元素,《大荒西经》:“有神十人,名曰女娲之肠,化为神,处栗广之野,横道而处。”郭璞注说,女娲,古神女之帝者,人面蛇身,一日中七十变,其腹化为此神[3]389。后来出土的汉代石砖画像中有伏羲女娲交尾图,画像中的伏羲、女娲都是人面蛇身。而且在东汉王延寿的《鲁灵光殿赋》就说:“伏羲鳞身,女娲蛇躯”。灵光殿是鲁恭王余(公元前154~127)时的宫殿,赋中所描写的是殿内壁画。从恭王余到王延寿约300 年的时间,殿宇虽几经修葺,但基本的形制是不变的。从年代上说明,伏羲、女娲人面蛇身的观念在那时已经很普遍了。女娲身上具有蛇的某些特征,其实也寄予了原始初民的美好愿望,希望自己的氏族像蛇一样多子多孙,而且具有蛇一样顽强而坚韧不拔的生存力,从而能够在恶虐的生存环境中得以延续。女娲后来成为禖神(大母之神),主管氏族的结婚与生子,即后代的送子娘娘,笔者认为和她具有蛇元素不无关系。
原始初民丰富瑰丽的想象力不仅让自己的祖先带有蛇元素,连伟大的开辟神在他们眼里也具有蛇的某些特征。如《海外北经》:“钟山之神,名曰烛阴,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息为风,身长千里。在无腎之东,其为物,人面,蛇身,赤色,居钟山下。”钟山之神烛阴仅凭自己呼、吸、醒、眠的基本生理现象,就可以支配人世间的时间和天气。它伟大的造物本领,不正像后世传说中开天辟地的盘古吗?而盘古的作为是让自己的身体幻化为世间万象,比起烛阴来,他的威力就大打折扣了。袁珂先生在《山海经校注》里说烛阴为开辟神[3]230,笔者认为是有道理的。而且在某些方面讲,烛阴作为开辟神的时间要比盘古早。最早的盘古神话出现于三国时徐整的《三五历纪》,而《山海经》最晚的篇目也在东汉以前。
另外《山海经》中原始初民还把自己的最高统治者也描述成具有蛇特征的人。如《大荒西经》:“东南海之外,赤水之南,流沙之西,有人耳两青蛇,乘两龙,名曰夏后开。开上三嫔于天,得九辩与九歌以下。此天穆之野,高二千仞,开焉得始歌九歌。”夏后开就是夏启,他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国家的开国君主,《山海经》说他耳朵上挂两条蛇,乍一看不免觉得有些荒唐,但荒唐的现象背后却揭示了了某些真相。这是因为“中国文明的起源,其关键是政治权威的兴起与发展。而政治权力的取得,主要依靠道德、宗教、垄断稀有资源等手段,其中最重要的是对天地人神沟通手段的独占。上天和祖先是知识和权力的源泉。天地之间的沟通,必须以特定的人物和工具为中介,这就是巫师和巫术。三代的统治带有强烈的巫术色彩,这正是中国古代文明的一个主要特征”[6]。中国古代的帝王就是群巫的首领,夏启也不能例外,他是一个发力强大的巫师。他通过借助蛇的神秘力量,与祖先进行了某种灵魂上的交流,从而获得了以《九歌》、《九辩》为代表的文化控制了人民的思想,从而也就理所应当获得统治人民的权力。
不仅如此在《山海经》中大多具有神奇力量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和蛇有一定的联系。比如那个与日逐走的夸父,《大荒北经》就说:“大荒之中,有山名曰成都载天。有人耳两黄蛇,把两黄蛇,名曰夸父。”《海外北经》又说:“博父之国在聂耳东,其为人大,右手操青蛇,左手操黄蛇。”叶舒宪说夸父是水神,在中国的神话观念中,水处于幽深之地,代表的是黑暗,夸父的与日逐走代表的是光明与黑暗的竞争。姑且不论夸父具不具备这样深刻的文化内涵,但他能如此从容的面对凶恶的蛇,就说明他非比寻常。再如《海外北经》所说的水神禺强是“珥两青蛇,践两黄蛇”,《海外南经》中的金神蓐的“左耳有蛇,乘两龙”,无一不带有蛇的元素,当然《山海经》中还记载了不少与蛇有关的神,如《海外东经》的奢比尸,《海内北经》的贰负神,《大荒东经》的禺虎,《大荒西经》的不廷胡余等等。这一切与蛇有关的神,他们都具有各种非凡的超能力,让人禁不住想他们是不是就是马克思·韦伯所说的卡里斯马型人物?他们的身上具有超能力,能借助某些神秘幽幻的力量沟通天人之际,从而取得万众的景仰。而《山海经》中的这类神借助蛇这一充满种种危机与魅惑的生灵,创造了各种不同寻常的壮举。
另外补充一点。上文已经说明《山海经》记录某些蛇可以治疗各种疾病,而有的学者说“巫者最早使用药物,并把医术传授给了古代的君主与圣贤”[7],而在《山海经》里明显记载的巫和蛇也有关系。如《海内西经》“开明东有巫彭、巫抵、巫阳、巫履、巫凡、巫相,夹蝮之尸,皆操不死之药以距之。者,蛇身人面,贰负臣所杀。”这里准确说明了,巫者具有医生的性质,而他们又带有蛇元素,从而说明了蛇的神秘。
在《山海经》中出现的自然界中纯粹的蛇,以及异体合构的带有蛇元素的蛇,构成了光怪陆离的蛇的世界,而这些蛇身上都具有非凡的威力。它们的种种特性,通过原始先民瑰丽的想象,衍生到具有蛇元素的神上,从而在某种层面上揭示了原始社会的某些真相。
【参考文献】
[1] 叶舒宪.中国神话哲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3-12.
[2] 孙作云.天问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1989:143.
[3] 袁珂.山海经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4] 李传江,叶如田.唐前志怪小说中“拟兽化”蛇意象解读
[J].重庆师范大学学报,2006(1):101-105.
[5] 闻一多.神话与诗[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27.
[6] 张光直.美术、神话与祭祀[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2:5.
[7] 周策纵.中国古代的巫医与祭祀、历史、乐舞与诗的关系
[J].清华学报,1979(12):1-59.
(作者单位:西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70)
原载《衡水学院学报》2009年4月第11卷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