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意象在古代文学作品中较为常见,不仅具有丰富的文学内涵,而且具有多层次性,在历史长河中曾经历过多次嬗变。特别是孤桐意象,更是经历了由祥瑞、美好到孤独、悲苦再到怀才不遇、清高、孤直、刚毅的嬗变历程。此外,《禹贡》所载“峄阳孤桐”是制作琴瑟的上好材料,作为文学母题,孤桐意象由此延伸到乐声特质领域,由治世之音、清乐之音、怀古之音到呼唤知音、寻求知音再到酬谢知己,进一步丰富了孤桐意象的文学内涵。
梧桐自古被视为柔木、嘉木,是祥瑞的象征。《诗经·小雅·湛露》中记天子宴请诸侯,全诗一派欢乐融融的气象,其诗句:“其桐其椅,其实离离。岂弟君子,莫不令仪”,以枝繁叶茂的梧桐象征君子优美的风度;《诗经·大雅·卷阿》中热烈歌颂了周王的美好德行、周室的版图辽阔及君臣的和谐同心,其诗句:“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雍雍喈喈。”以凤凰、梧桐来烘托美好政治,《吕氏春秋》中还有“剪桐疏爵”的记载:“成王与唐叔虞燕居,援梧叶以为珪。而授唐叔虞曰:‘余以此封女。’叔虞喜,以告周公。周公以请曰:‘天子其封虞邪?’成王曰:‘余一人与虞戏也。’周公对曰:‘臣闻之,天子无戏言。天子言,则史书之,工诵之,士称之。’于是遂封叔虞于晋。”珪是周天子赐给诸侯的玉器,命其朝觐时执于手中,作为身份等级的象征,这一故事将梧桐与帝王的封拜联系起来,进一步增强了人们将梧桐作为祥瑞化身的认同感。此外,梧桐还被视为“春木”“阳木”,《礼记·月令》和《吕氏春秋》中都有“季春之月……桐始华”的记载,《逸周书》中亦有“清明之日,桐始华”“桐不华,岁有大寒”的说法,梧桐的开花生长预示了万物的欣欣向荣。
“孤桐”一词最早见于《禹贡》篇,伪《孔安国古文尚书传》在训释“峄阳孤桐”说:“孤,特也。峄山之阳特生桐,中琴瑟。”即峄山南坡生有特异的梧桐,是制作琴瑟的上好材料,此特性与峄山地貌特点及桐木的属性等密切相关。在后世文学作品中,“孤桐”之“孤”渐渐偏离特异之本意,衍变成了单独、孤单的意思。孤桐意象的衍变始于西汉枚乘的《七发》,该文在描述龙门之桐时说:“龙门之桐,高百尺而无枝。中郁结之轮菌,根扶疏以分离。上有千仞之峰,下临百丈之谿。湍流溯波,又澹淡之。其根半死半生。冬则烈风漂霰、飞雪之所激也,夏则雷霆、霹雳之所感也。朝则鹂黄、鳱鴠鸣焉,暮则羁雌、迷鸟宿焉。独鹄晨号乎其上,鹍鸡哀鸣翔乎其下。”文中竭力渲染梧桐的孤苦形象和险峻孤危的生长环境,以突出琴声惊心动魄的魅力,显然这一意象已不同于先秦典籍中的梧桐形象,之前象征祥瑞、美好的梧桐被孤独、悲苦的形象替代,后世作家纷纷模拟。汉代崔骃的《七依》、傅毅的《七激》、桓麟的《七说》、崔琦的《七蠲》中均有类似的描述,如《七激》中的“洪梧幽生,生于遐荒。阳春后荣,涉秋先雕。晨飙飞砾,孙禽相求。积雪涐涐,中夏不流”。到了魏晋时期,嵇康的《琴赋》、张协的《七命》、陆机的《七徵》等也均承继了上述梧桐意象。此外,司马彪的《赠山涛》还最早将孤桐与个人的身世情感联系了起来:“苕苕椅桐树,寄生于南岳。上凌青云霓,下临千仞谷。处身孤且危,于何讬余足?”到了南朝时期,鲍照的《山行见孤桐》更以孤桐为题,明确标举孤桐意象:“桐生丛石里,根孤地寒阴。上倚崩岸势,下带洞阿深。奔泉冬激射,雾雨夏霖淫。未霜叶已肃,不风条自吟”,展现了诗人所处孤危艰难的政治环境和怀才不遇的愁苦悲凉心情,明为咏物,实为咏怀。此后,以孤桐作为意象的作品集中涌现,如沈约的《咏孤桐》、宋孝武帝的《孤桐赞》、谢惠连的《琴赞》、谢朓的《游东堂咏桐》等。
由于峄阳孤桐可制作琴瑟类乐器,故后人还常把“孤桐”作为琴的代称,唐代司空图在其《成均讽》中说:“孤桐韬响,惟均雨露之濡。”南宋陆游在其《风流子》中说:“素纨留戏墨,纤玉抚孤桐。”这些诗中的“孤桐”均指代琴。孤桐意象由此延伸至乐声领域,最初传达的主要是治世之音、清乐之音、怀古之音。《礼记·乐记》就展示了当时社会和谐富庶的情形:“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夔始制乐以赏诸侯。故天子之为乐也,以赏诸侯之有德者也。德盛而教尊,五谷时孰,然后赏之以乐。”表现上古时期君臣和谐有德、社会安宁太平的情景,因而孤桐便首先蕴含了正人心、促教化的功用及表现为清和安乐的乐声特质,如南朝谢惠连的《琴赞》这样描述:“峄阳孤桐,裁为鸣琴。体兼九丝,声备五音。重华载挥,以养民心。”此外,古琴散音具有“松沉旷远”的特点,令人起远古之思,唐代王昌龄在《琴》中说:“孤桐秘虚鸣,朴素传幽真。仿佛弦指外,遂见初古人。”宋代的黄庭坚在《听崇德君鼓琴》中亦有类似表述:“月明江静寂寥中,大家敛袂抚孤桐。古人已矣古乐在,仿佛雅颂之遗风。”二诗都借孤桐传达了追念上古圣贤、思慕先圣德风的情感。
“峄阳孤桐”是制琴的上好材质,俞伯牙破琴绝弦谢知音的故事为我们所熟知,孤桐意象便由此又延伸出“知音”的意蕴。《后汉书·蔡邕传》中记载:“吴人有烧桐以爨者,邕闻火烈之声,知其良木,因请而裁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犹焦,故时人名曰‘僬尾琴’焉。”爨下焦桐,本来避免不了釜底之薪的厄运,但由于蔡邕的发现,变为了制琴的良材,焦桐的这一蜕变历程契合了中国古代众多文人、寒士的心愿,渴望被发现、被察识,呼唤知音,寻求知音,酬谢知己,便成为孤桐所传达的另一重要文学意象,如初唐李峤的《桐》有这样的诗句:“孤秀峄阳岑,亭亭出众林。春光杂凤影,秋月弄圭阴。高映龙门迥,双依玉井深。不因将入爨,谁谓作鸣琴。”雍陶的《孤桐》亦说:“疏桐余一干,风雨日萧条。岁晚琴材老,天寒桂叶凋。已悲根半死,复恐尾全焦。幸在龙门下,知音肯寂寥。”孟郊的《送卢虔端公守复州》也有类似内容:“师旷听群木,自然识孤桐。正声逢知音,愿出大朴中。知音不韵俗,独立占古风。”
孤桐成为与琴声相关的抒情意象后,还趋向于传达清雅孤高、落寞孤寂的个人情怀。如陆游在其《常相思》中表述道:“爱松声,爱泉声,写向孤桐谁解听,空江秋月明。”辛弃疾的《鹧鸪天》说:“千丈阴崖百丈溪,孤桐枝上凤偏宜。玉音落落虽难合,横理庚庚定自奇。人散后,月明时,试弹幽愤泪空垂。”
孤桐高大、挺拔,早期的许多作品便从梧桐的这些生物特征引申开来,基本上还停留在体物的层面,未能有较深的意蕴。到了唐宋时期,人们便以这些特点象征士人的精神品格,如张九龄的《杂诗》说:“孤桐亦胡为,百尺傍无枝。疏阴不自覆,修干欲何施。”司马逸客的《雅琴篇》有:“亭亭峄阳树,落落千万寻。独抱出云节,孤生不作林。影摇绿波水,彩绚丹霞岑。直干思有托,雅志期所任。”都是以孤桐高大、挺拔、笔直的特点象征士人孤高、正直、独立不倚的精神品格。人们还发现了梧桐虚心的特点,如王昌龄的《段宥厅孤桐》有:“虚心谁能见,直影非无端。”白居易在此基础上,明确赋予了孤桐“孤直”的人格内涵,其《云居寺孤桐》这样描述:“一株青玉立,千叶绿云委。亭亭五丈余,高意犹未已。山僧年九十,清净老不死。自云手种时,一颗青桐子。直从萌芽拔,高自毫末始。四面无附枝,中心有通理。寄言立身者,孤直当如此。”到了宋代的王安石,更是挖掘出孤桐刚毅、顽强、老当益壮等精神内涵,其《孤桐》诗句:“天质自森森,孤高几百寻。凌霄不屈己,得地本虚心。岁老根弥壮,阳骄叶更阴。明时思解愠,愿斫五弦琴。”展示了诗人志存高远、正直不屈的精神品格和为了天下苍生不惜粉身碎骨的爱国精神,赋予了孤桐“刚直”的人格特征。
(作者单位:曲阜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