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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化胡经》的形成

《史记·老子韩非列传》曾载有老子西行的传说。传文说:

老子修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终。

不过,关于老子出关而“莫知其所终”的记载在司马迁那里只是一种传闻,司马迁本人也无从证实,而且与佛教之间没有任何关系。最早将此事与佛教拉上关系的是东汉时期的大臣襄楷,他在延熹九年(166)给汉桓帝的一封上疏中提到:

又闻宫中立黄老、浮屠之祠。此道清虚,贵尚无为,好生恶杀,省欲去奢。今陛下嗜欲不去,杀伐过理,既乖其道,岂获其祚哉!或言老子入夷狄为浮屠。浮屠不三宿桑下,不欲久生恩爱,精之至也。天神遗以好女,浮屠曰:“此但革囊盛血。”遂不眄之。其守一如此,乃能成道。今陛下淫女艳妇,极天下之丽,甘肥饮美,殚天下之味,奈何欲如黄老乎?[1]

襄楷的奏疏中杂引了《四十二章经》、《老子》、《太平经》等经文,希望皇帝真正做到清虚无为、省欲去奢的要求。这个上疏表明,东汉后期的宫中已经将黄老、浮屠并祠,但佛教(浮屠)只是作为“守一”之法,乃黄老道术的附庸而已。但是,文中提到的“或言老子入夷狄为浮屠”,明显已经改变了《史记》老子本传的提法,将老子出关而不知所终变成了“入夷狄为浮屠”。此时的老子还只是入乡随俗,由一个中国人变佛教徒,这种说法似乎在为佛教与道家拉近关系,至于此种关系到底如何,尚不追究。

到了鱼豢所著的《魏略·西戎传》,明确地提出了老子在天竺“教胡为浮屠”的说法:

罽宾国、大夏国、高附国、天竺国,皆并入属大月支。临儿国《浮屠经》云:其国生浮屠。浮屠,太子也。父曰屑头邪,母曰莫邪……始,莫邪梦白象而孕,及生,从母右胁出,生而有结髻,堕地能行七步。此国在天竺中。天竺又有神人,名沙律。昔汉哀帝元寿元年,博士弟子景卢受大月支王使伊存口受《浮屠经》,曰:复立者,其人也。《浮屠》所载临蒲塞、桑门、伯闻、疏问、白疏间、比丘、晨门,皆弟子号也。《浮屠》所载与中国《老子经》相出入,盖以为老子西出关,过西域,之天竺,教胡。浮屠属弟子号,合有二十九,不能详载,故略之如此。[2]

鱼豢是三国时期魏国的郎中,这个记载表明,至少在三国时期,“老子化胡说”已经在中原地区流行,化胡的地点即是天竺。文中还提到了所谓的《老子经》,并说《老子经》与临儿国的《浮屠经》可相对照,说明老子化胡说最早是出于道教。即便如此,《魏略·西戎传》所提到的老子化胡说仍然隐晦不明,其基本情节就是“老子西出关,过西域,之天竺,教胡”,它可能要表达的主旨有两点:其一,佛道同源,殊途同归,并无根本差异,可以兼奉并祠,这可以从东汉桓帝时期襄楷的上疏看出;其二,老子西出化胡,则老子为佛教的创始人,与中国传统的“用夏变夷”论相符合。由此可见,老子化胡说在形成的早期虽然未能摆脱中土“夷夏之辨”的传统,但跟老子扯上关系对于佛道双方来说都有必要,因为黄老之道在汉魏两晋时期一直受到崇奉。当时佛教初传中国,朝廷不允许汉人出家,佛教的社会地位很低,不如利用“化胡”之说依附老子,减少受排挤的危险;道教正处于形成和发展的初期,特别是经过黄巾起义的冲击,道教的合法地位没有得到朝廷的承认,佛道双方都有必要结成联盟,以壮大声势。这样,老子化胡说就成为佛道双方会同教理,相得益彰、共同发展的一个中介。

东晋以后,由于佛教的迅速发展壮大,影响了道教的宗教地位和宗教利益,激起了道教方面的强烈不满。这样,老子化胡说便成为道教攻击佛教的一个有力工具。根据史料,道教最先用老子化胡说来贬低佛教的是西晋道士王浮,其标志就是《老子化胡经》的出台。此说最早出于梁代僧祐的《出三藏记集》卷一五《法祖传》:

后少时有一人,姓李名通,死而更苏,云:见祖法师在阎罗王处,为王讲《首楞严经》,云:讲竟应往忉利天。又见祭酒王浮,一云道士基公,次被锁械,求祖忏悔。昔祖平素之日,与浮每争邪正,浮屡屈,既意不自忍,乃作《老子化胡经》,以谤佛法,殃有所归,故死方思悔。[3]

这个记载与慧皎的《高僧传·帛远传》几乎雷同。帛远是法祖的字,二者是同一人。从此,王浮造《化胡经》“以谤佛法”便成定论。

《老子化胡经》的基本内容,是老子携尹喜西出函谷关,入天竺化为佛陀,创立佛教,故佛教不过是老子之教的变种而已。道教方面的用意非常明显,不过是借此说明老子高于佛陀,道教优于佛教。王浮的《老子化胡经》只有一卷,现已不存,其内容只能从佛道双方的争论文献和其他道经中找到蛛丝马迹。但该经以后陆续扩增为十卷,《通志·艺文略》、《郡斋读书志》、《文献通考》等均录为十卷。今《大正藏》第五四册所收的《老子化胡经》二卷(卷一及卷一[[!GA996]]),系法国学者伯希和(P. Pelliot)于敦煌所发现。经文第一卷名为“老子西升化胡经序说第一”,其主要情节如下:

一、 太上老君以殷王汤甲庚申之岁,入于玉女玄妙口中,寄胎为人,庚辰二月十五日诞生于毫。老君出生,即能行走,步生莲花,左手指天,右手指地,曰:“天上天下,唯我独尊,我当开扬无上道法,普度一切动植众生”。

二、 老君出生,即有异相,天人共赞,称十大名号:太上老君、圆神智无上尊、帝王师、大丈夫、大仙尊、天人父、无为上人、大悲仁者、元始天尊。

三、 此后老君凝神混迹,教化天人,百有余载。至周康王甲子之岁,晦迹藏名,为柱下史。

四、 至周照王癸丑岁,西过函谷关,授尹喜道德五千章句,并说《妙真》、《西升》等经,乃至太清上法、三洞真文、灵宝符图、太玄等法。随即西度,经历流沙,至于阗国毗摩城。招道家诸仙,西胡诸王,咸集听法。以为胡人心毒,好行杀害,乃说《夜叉经》,令其断肉,专食麦麨,勿为屠杀。又因胡人贪戾,不识亲疏,唯好贪淫,故令剔除须发,兼持禁戒,稍习慈悲。每月十五日,常须忏悔。

五、 又以神力化为佛形,腾空而来,高丈六身,体作金色,面恒东向,示不忘本。后过葱岭,南出乌场,遍历五印,入摩竭国,立浮屠教。

六、 周穆王时,老君还于中夏,入东海,至于蓬莱、方丈等洲,乃于扶桑,挍集仙品,称位高下。

七、 周桓王时,又令尹喜乘彼月精,降中天竺国,入乎白净夫人口中托荫而生,号为悉达,舍太子位,入山修道,成无上道,号为佛陀,广说经诫,破九十六种邪道,历年七十,示人涅槃。

八、 周襄王时,老君乃还中国,教化天人,授孔丘仁义等法。

九、 又经四百五十余年,老君乘自然光明道气,从真寂境飞入西那玉界苏邻国中,降诞王室,示为太子,舍家入道,号末摩尼。所有众生,皆由此度。摩尼之后,年垂五九,来入中洲。当此之时,黄白气合,三教混齐,同归于我,动植含气,普皆救度,是名总摄一切法门。[4]

研究表明,《大正藏》所收录者完全不同于王浮的《老子化胡经》。因为王浮所作仅有一卷,敦煌本则有十卷;敦煌本第一卷题为“老子西升化胡经序说第一”,王浮本则无此说;王浮本又名《明威化胡经》[5],敦煌本则无“明威”二字;另外,敦煌本老子不仅为“三教混齐”之主,也为摩尼教之主。从王浮的一卷本到后来的十卷本,《老子化胡经》自王浮最先撰出,经过了数百年的不断完善,才最后定型。虽然敦煌本的《化胡经》还不能断定为最后的定本,但可以想见,它的结构和内容是非常完整的,因为它将道教和佛教双方,甚至儒家、摩尼教的历史和教理、教义都融入其中,最后确定老子为三教教主,“总摄一切法门”。

《老子化胡经》的这种变化,与佛道二教的争论显然有直接的关系。由于佛教方面的不断反驳,道教方面只有在细节上不断修正,才能够自圆其说。事实上,《老子化胡经》产生后,很快成为佛道二教斗争的一大公案,双方围绕此书的真伪,辩论了近一千年。道教方面力证此书之真,并以此为基础,相继造作了许多与老子化胡说相关的道书,这些道书包括:《老子道德经序诀》、《太极左仙公请问经》、《仙公请问众神难经》、《太上洞玄灵宝真一劝解法轮妙经》、《太上洞玄灵宝智慧本愿大戒上品经》、《老子西升经》、《玄妙内篇》、《三天内解经》、《老子开天经》、《造立天地记》、《造立天地经》、《广说品》、《文始内传》、《关令内传》、《出塞记》,等等。[6]这些道经,佛教方面在反驳时大都被引用过。也可以说,《老子化胡经》的不断改变和加工,与上述道书或道经的出现是有联系的,它们构成了《老子化胡经》从粗陋走向完善的中间环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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