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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杂剧剧本《鲁斋郎》

《鲁斋郎》全名《包待制智斩鲁斋郎》,这是一个反映清官锄强扶弱的反霸戏。

(一)

剧中的“强者”是题目标明的鲁斋郎。鲁斋郎一上场就有一段自我介绍:

花花太岁为第一,浪子丧门再没双。街市小民闻吾怕,则我是权豪势要鲁斋郎。……谢圣恩可怜,除授今职。小官嫌官小不做,嫌马瘦不骑。但行处引的是花腿闲汉,弹弓粘竿儿小鹞。每日价飞鹰走犬,街市闲行,但见人家好的玩器,怎么他倒有我倒无,我则借三日玩看了,第四日便还他,也不坏了他的。人家有那骏马雕鞍,我使人牵来,则骑三日,第四日便还他,也不坏了他的。

这是一个尽着自己开心取乐,为所欲为,而不管别人死活的流氓。他因看中了银匠李四的妻子张氏,伙同爪牙张龙以修理银壶瓶为借口,给了李四十两银子,三杯酒,把李四的妻子带往郑州去了。临走还对李四说:“你若不肯,拣那个大衙门里告我去”。他的横行霸道,有恃无恐,已经到了无人去管也无人敢管的地步。

象银匠李四这种无权无势,以自己的诚实劳动谋生的人,被鲁斋郎任意欺侮,在元代那个黑暗混乱的社会里是屡见不鲜,不足为怪的。奇怪的是象郑州六案都孔目张圭,这种手中掌有一定权力的人,也要受鲁斋郎的欺侮和凌辱。李四受了欺侮,还去郑州告状,在有限的范围里作一点反抗。而六案都孔目张圭,连这一点反抗的胆量也没有。他不但自己没有反抗精神,也不希望别人去反抗。李四到郑州去告状,因急心病发作,倒在狮子店门首,张圭从衙门回家看见了,马上把他带回家里,让妻子李氏给李四调药医治,李四病愈后还被他认为自己的兄弟,这说明张圭是个好心肠的人,是个极富同情心的人,是个和鲁斋郎完全不同的官吏。但是,当李四向他说明了自己的遭遇,控诉了鲁斋郎抢走妻子张氏的恶行,请求他这个六案都孔目的好心哥哥为自己作主时,张圭不但没有同情李四的表示,没有抱打不平的义愤,反而显得非常害怕,自己愿意拿出一些盘缠,教李四快回许州去。因为在他的心目中,鲁斋郎是个“胆有天来大”,“为臣不守法,将官府敢欺压,将妻子敢夺拿,将百姓敢蹅踏”的无法无天的人。不惹他尚且遭其欺凌,告他的状更占不了什么便宜。所以张圭劝李四“忍气吞声”,另外去寻个浑家算了,不要拿鸡蛋碰石头。因为他对李四这番劝告完全出于好心,李四又深知他是了解官场实际情况的人,也只好把一口恶气咽进肚里,返回许州去。李四的境遇说明在那样的年头里,老百姓能苟且偷生尚且不易,家庭团聚就更谈不上了。

(二)

张圭不仅是一个好心的人,还是一个对官场黑暗极为不满的有正义感的人。作为一个六案都孔目,他并不认为自己是清白的,相反,他凭着自己的良心,直言不讳地承认:“想俺这为吏的多不存公道”,“衠一片害人心勒掯了些养家缘”,“冒支国俸,滥取人钱”,“家私积有数千,那里管三亲六眷尽埋冤。逼的人卖了银头面,我戴着金头面。送的人典了旧宅院,我住着新宅院”。他认为害人肥己的官吏,只能得意于一时,终有一天鸡飞旦打,正法就刑,“卖了城南金谷园”,“掀泼家私如败云风乱卷”。但他这种正义感仅仅是一种内心的想法,并没有也不想将这种正义感变为锄强扶弱的行为。这不但在对待李四告状一事上表现了出来,就是在鲁斋郎在他头上拉屎屙尿时也毫不例外。

“莺啼新柳畔,人哭古坟前”的寒食节,张圭领着妻子去上坟,鲁斋郎用弹弓打黄莺儿,打破了张圭孩子的头。张圭开始不知是鲁斋郎所打,对这种无礼行为很生气:“你敢是不知我的名儿!”但一当知道用弹弓打儿子的是鲁斋郎,便唬得心颤骨软,“行行的往后偃”,“恰便是坠深渊”,哪里还敢再道半个“不”字。他慌忙命妻子不要“胡言乱语”,责怪叫痛不止的儿子是个“不识忧愁小业种”。他自己象被唬掉了魂魄似的,“言语狂颠”,“破步撩衣”,跪在鲁斋郎跟前,“少不的把屎做糜咽”。鲁斋郎要求他的妻子相见,遭到李氏拒绝,张圭慌忙说服妻子依着他去拜见鲁斋郎。鲁斋郎一见李氏之面,心生邪念,“他倒有这个浑家,我倒无”,马上下令张圭第二天把妻子送到自己宅子里去,“若来迟了,二罪俱罚”,说毕,扬长而去。对于鲁斋郎这种欺人至甚的无理要求,张圭不敢吭一个“不”字。相反,他倒埋怨妻子“巧笑倩祸机藏,美目盼灾星现”(因为长的好看招来祸殃)。埋怨自己是“连年里时乖运蹇”。鲁斋郎说了一句威胁他的话,他吓得“似没头鹅热地上蚰蜒”,竟然把鲁斋郎的无理要求当做“帝王宣”(圣旨),不敢有丝毫的违忤。当然,他的心毕竟是肉长的,对鲁斋郎“明日个你团园却教我不团园”的做法很是不满,但这种不满仅限于内心的埋怨,没有拒绝鲁斋郎无理要求的任何实际行动。银匠李四的不幸重新降临到他的头上,他显得比李四窝囊一百倍。连他的妻子对他怕鲁斋郎都很不理解。

尤其叫人哭笑不得的是他竟然答应了鲁斋郎的要求,送妻上门。鲁斋郎叫他五更送到,他一刻也不敢迟延,刚好五更便把熟睡的妻子“风魔九伯般”地唤醒了,唯恐送迟了,鲁斋郎“把他全家尽行杀坏”。如果说他对鲁斋郎也有“违忤”的话,那就是鲁斋郎叫他五更把妻子送到,他则是五更动身;鲁斋郎质问他,他还鼓足勇气和胆量,谎说四更起身,如此而已。送妻给鲁斋郎,妻子并不知晓,他是以“东庄里姑娘家有喜庆勾当”,哄骗妻子李氏同行的。一路上,张圭的内心非常矛盾,非常痛苦。如果把妻子不送去,“是个死”;“待送去,两个孩儿久后寻他母亲”,“也是个死”。他对鲁斋郎失了人伦天地心,拆散夫妻、母子极为愤慨。但又被鲁斋郎的权势所威慑,不得不做“夫主婚、妻招婿”,“妻嫁人,夫做媒”的违心事。鲁斋郎“凭着恶恨恨威风纠纠,全不怕碧澄澄天网恢恢”,害得他“身亡家破,财散人离”。但他“对浑家又不敢说是谈非”,“只泪眼愁眉”。他看着走在前边但尚不知实情的妻子,难免要做“别霸王的自刎虞姬”,走在后边深知内情的他,则象“进西施归湖范蠡”。这真是“平地起风波二千丈,一家儿瓦解星飞”。到了鲁斋郎宅院门首,蒙在鼓里的李氏还在询问张圭姑娘家做甚生意,“有这等大宅院”。张圭心如刀绞,无法正面回答妻子的问话,只有在心里对着门首大骂:“这厮强赖人钱财,莽夺人妻室。高筑座营和寨,斜搠面杏黄旗。梁山泊贼相似,与蓼儿洼争甚的”。

鲁斋郎见李氏,十分欢喜,赏给张圭三杯酒吃。李氏还怕张圭吃醉。张圭则一反常态,狂喝猛饮,只求一醉,为的是“别离时,不记得”,“醉似泥唤不归”。张圭受侮送妻过程中被压抑的极度的痛苦心情,通过饮酒这一细节,表现得比任何“呼天抢地”、“死去活来”、“痛不欲生”的行动更生动、更突出、更感人。这同秦腔《周仁回府》里周仁送妻到严府后,奉承东劝他喝酒时的心情有相似之处。周仁妻是欣然前往,事前抱定舍身成仁的决心;而张圭的妻子则完全被蒙在鼓里,夫妻两人都没有刺杀鲁贼的想法和思想准备。张圭完全是因怕而“送货上门”,所以他饮酒时的痛苦比周仁饮酒时的痛苦,就显得更为强烈。

事已至此,他只得把真情告诉妻子,妻子不服气地说:“你在这郑州做个六案都孔目,谁人不让你一分?那厮什么官职,你这等怕他,连老婆也保不的?你何不拣个大衙门告他去?”张圭听了妻子的这些话,不但没有鼓起反抗的勇气,反而吓得不敢叫妻子高声,生怕被鲁斋郎听见断送了性命:

他他他嫌官小不为,嫌马瘦不骑,动不动挑人眼,剔人骨,剥人皮。他便要我张圭的头,不怕我不就送去与他。如今只要你做个夫人,也还算是好的。……虽然道我灾星现,也是他的花星照,你的福星催。

张圭就是这样一个对鲁斋郎又恨又怕,但又把一切归之命运而无可奈何的可怜虫,这是一个悲剧性格的人物。

从张圭送妻时埋怨自己“缘分薄”、“恩爱尽”、“死临逼”、“灾星现”;以及回家时与贤妻难分难舍的情景看,他对妻子并非没有感情,并非不喜爱。他明明是因为舍不得妻子而烦恼,但又表示“不敢烦恼”,生怕鲁斋郎见罪,推说自己担心家中一双儿女无人照管。鲁斋郎把玩腻了的李四妻子张氏重新打扮一番,声言是自己的妹妹娇娥,赏给张圭作妻。张圭烦恼之心并未稍减,他视自己的妻子为“甜桃”,视鲁斋郎所赐“娇娥”为“醋梨”。他之所以带“娇娥”到家,并不是喜新忘旧,完全是为一双无人照管的儿女着想。因此他才反反复复、三番五次地叮咛“娇娥”要把李氏所生儿女当做自己的儿女一样照管。他万万没有想到,所谓鲁斋郎的妹妹“娇娥”原来竟是他的结义兄弟银匠李四的妻子张氏。

(三)

银匠李四来到张圭家,张圭也正害李四害过的”症候”(被鲁斋郎抢去妻子)。李四见没了姐姐,要回许州,张圭却要他与“娇娥”相见。李四一见娇娥原来却是他的妻子张氏,不愿再回许州,两人不免互道离情。这对李四来说是好事,但对张圭来说,却是悲剧的进一步加深。张圭的两个孩子此时也不知去向,刚得了个“娇娥”又是李四的妻子,他悲痛不已,走投无路,把家缘家计都付与李四夫妇,弃官往华山出家去了。

正在张圭妻离子散的时刻,去五南采访的包待制,在许州收留了银匠李四的一对儿女,又在郑州收留了张圭的一对儿女。十五年后,张、李两家的儿子都应过举,得了第。包拯又向皇帝奏了一本,言说有一个叫做“鱼齐即”的人,“苦害良民,强夺人家妻女,犯法百端”,皇帝大怒,判了斩字,包拯依旨斩了鲁斋郎。第二天皇帝宣鲁斋郎,包拯如实回过,皇帝只好承认既成事实。原来包拯把“鲁”字取掉“日”字便是“鱼”字,把繁体“斋”字取掉“小”字就是“齐”字,“郎”字取掉上面一点便是“即”字,施计用谋,斩了鲁斋郎。最后张圭李四两家夫妻、儿女一齐在云台观相认,各各团聚。广大百姓知道包拯斩了鲁斋郎,“再不言宋天子英明甚,只说他包龙图智谋多”,对包拯的讴歌超过了皇帝。张圭出家是为了跳出“是非地”,但并没有泯灭“是非心”,当他得知鲁斋郎被斩后,喜不自胜。但又因为对妻离子散的生活心有余悸,不愿舍弃自由自在的“安乐窝”,所以不愿还俗。最后出于对包待制的感激才答应还俗。张圭不是那种锄强扶弱的人,但却是一个善良的人。他的遭遇是中国封建社会晚期那些被迫害被悔辱人民的共同遭遇,他的善良而软弱的性格很有典型性,符合他这个熟悉官场黑暗的下层官吏的身份。

这个剧有许多巧合的情节,如鲁斋郎强夺了张圭的妻子后,把与张圭结为兄弟的银匠李四的妻子“赐”给了张圭,李四投靠张圭夫妇,正好遇见了自己的妻子;张圭、李四的两双儿女都被包待制收留;张圭、李四两家离散了的夫妻儿女一起在云台观相会,等等。这些情节虽有极大的偶然性成分,但在当时混乱不堪的社会背景下,有其必然性的一面。所以观众看后只觉其“巧”,而不觉其“假”。这些巧合情节的运用加强了戏剧性和对观众的吸引力。剧中李四在张圭家与妻子相会一折戏,使人欲笑不得,欲哭不能,因为李四妻子是被鲁斋郎玩腻了又赐舍给张圭以作交换之用,所以李四与妻子的侥倖团聚,其中又包含着深刻的悲剧因素。李四的所谓“今年大利”的自我安慰,也就格外刺痛人们的心。这种独特的戏剧效果非大手笔不能取得。

此剧在情节安排上也很有特点。作者虽然旨在褒扬清官,揭露权豪势要,但却没有正面表现他们的冲突,只在第四折包待制用独白的形式交待了一下智斩鲁斋郎的经过,而用主要场次写六案都孔目张圭和银匠李四两家的悲欢离合。其中又以张圭家为重点,而以李四家的妻离子散作开头,用后者为前者作铺垫。中间又以李四夫妻在张圭家相会作穿插,酸辣苦甜,诸味皆备,真叫人不知到底是何滋味了。最后的大团园结局虽属俗套,却达到了颂扬清官的主要目的,强烈地对比了清官和滥官给人民生活带来的不同后果,表现了作者渴望清官治世的政治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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