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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谴责小说《孽海花》介绍

《孽海花》曾朴著。三十五回,光绪二十九年(1903),金天翮(松岑)写成前六回,在当年十月的《江苏》杂志上刊出前两回。1904年,交由曾朴续写。1905年,上海小说林社出版初集(第一至第十回)、二集(第十一至第二十回),卷首题“爱自由者发起,东亚病夫编述”。1928年1月,上海真美善书店出版修订本第一、二编共二十回,署“东亚病夫著”。1931年1月,真美善书店出版第三编(第二十一至三十回),并将三编(三十回)合为一册印行。此后,有上海真美善书店重刻本(1941)、三刻本(1944)、成都孙次舟叙录本(1943)、北京宝文堂本(1955)、上海文化出版社本(1956)、台北世界书局本(1957),均三十回。1959年,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出版增订本,附录第三十一回至三十五回。1979年,上海古籍出版社据此重印。

在地球五大洋之外,哥伦布未辟、麦哲伦不到的地方,是一个大海,叫做“孽海”。海中有一个岛,叫做“奴乐岛”,是个极野蛮自由的奴隶国。岛中国民,奄奄一息,偷生苟活,崇拜强权,献媚异族,还自以为是个“自由极乐”之国。到了1904年,奴乐岛忽然沉入孽海。因为这“孽海”接着中国,各国人士聚集中国上海,调查讨论。有一位记者名“爱自由者”,来到上海,有一天不知走了多少路程,到了一个所在,见到一所小小空屋,珠帘内好象供着一盆极娇艳的奇花。掀帘一看,却是一位绝代美人。那美人亲自递给爱自由者一卷纸。他展开一看,却是一段新鲜有趣的历史,好象写的是中国的事情。爱自由把它交给号称小说家的朋友东亚病夫,东亚病夫便一回一回慢慢地编出了这本《孽海花》。

书叙大清同治七年戊辰(1868)会试,江苏吴县人金汮中了第一名状元。金汮,字雯青,中状元后,请假省亲,途经上海,一班同乡都来探望,其中有前辈冯桂芬,同辈陆菶如。无锡人薛淑云在一品香设宴请客,金雯青在席间认识了吕顺斋、李台霞、马美菽、王子度、徐忠华等人,皆是学贯中西。他们见到龚定庵的儿子龚孝琪,谈论龚与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一事的关系及其他趣闻。正谈论间,江苏候补同知云仁甫来,应邀入席。席间,众人议论风生,都是说着西方各国的政治、艺学。金雯青在旁默听,暗暗惭愧,觉得自己虽已科名鼎甲,总要学些西法,识些洋务,派入总理衙门当一个差,才能够有出息。

金雯青同陆菶如结伴回苏州,见到老太太赵氏和夫人张氏,阖家欢喜。钱唐卿、何珏斋、曹公坊同来道贺。雯青与这三位是十年前患难之交,当时号称“海天四友”。那时,他们一同进京赴试,同乘一条船,谈起来,既是同乡,又是同志,少年英俊,意气相投,就在船上订了金兰之契。到京后,他们又合了几个朋友,结了一个文社,名叫“含英社”,专做制艺工夫,各逞才华,声誉日高。曹公坊在社中尤为杰出。

这次雯青衣锦还乡,曹公坊从常州来苏,原为约着雯青、唐卿、珏斋同伴入都。七月初旬,雯青别了老亲,带了夫人,与三友一同赴京。“海天四友”这回重到首都之区,见多识广,学问就与以前大不相同。他们把“且夫”、“尝思”之类的八股文章都丢在脑后,一见面,不是谈小学经史,就是讲诗文古文词;不是赏鉴版本,就是搜罗金石。雯青更加读了些徐松龛《瀛环志略》、陈资斋《海国见闻录》、魏默深《海国图志》,渐渐博通外务,当道都十分器重。

翰詹科道在保和殿大考,庄仑樵考了一等第一名,授翰林院侍讲学士,雯青、唐卿也在一等,分别授侍讲、侍读。庄仑樵上折参奏浙、闽总督等高官,轰动京城,满朝侧目。仑樵因此得意非凡,气焰熏天。

金雯青升任江西学政。过了两年,因母亲病故,报了丁忧,带眷回苏州奔丧。雯青在家守制,不耐寂寞。好容易捱过了一年,清明时节,应邀出外游玩,在画舫上吃花酒,得遇“新科花榜状元”妓女傅彩云。彩云年方十四五岁,修短合度,不瘠不腴,体态风流,丰姿绰约。两人一见钟情,如同前生相识。

彩云本是安徽人,父亲在苏州做轿班。雯青用一千元身价为彩云赎身,又另给那轿班二百元,将彩云住所做了外宅,两人打得火一般热。

雯青自出差江西到今,离京已五六年了。丧假期满,到京销假,宫门召见,补授了内阁学士。当时,外交事务频繁,一班有名的外交好手,如前述云仁甫、马美菽等人,已经出使。雯青时来运转项目,又有潘八瀛,龚和甫等大人物替他揄扬帮衬,声誉日高一日,廷旨就派金汮出使俄罗斯、德意志、荷兰、澳大利亚四国。旨意下来,好不荣耀。雯青赶忙修折谢恩,拜会各国公使,调集人员,请假两月,还苏州修墓。到家后,夫妻相见。当时,张夫人已知雯青与彩云之事,让他择吉接回家中。迎新宴席上,彩云妆饰越礼,满堂亲友喝采、诧异,交头接耳。张夫人盛妆走出,当众郑重声明,自己因身体荏弱,不能随雯青出洋,愿将诰命补服暂借彩云,让她代自己的职分,陪雯青出使。大家同声称赞。

金雯青假满之后,便别了夫人,带了彩云,到上海,准备出洋。他的参赞、翻译随员等一班人已经齐集。其中有参赞匡次芳,是雯青的心腹;会计戴伯孝,因当初凑合雯青、彩云之功,被雯青保做随员。身边随员侍者还有俊童阿福等。此次出洋,先到德国,他们便乘德国公司的船萨克森号。船主名质克。船只途经香港、新加坡、锡兰诸埠,过了亚丁,入了红海,将近苏黎士河,雯青与彩云在船上认识了俄国画家毕叶士克博士和俄国虚无党人夏雅丽女士。毕叶士克会施催眠术,金雯青指使他以术戏弄夏雅丽。夏雅丽学问极好,通十几国语言,还会中文。雯青请夏雅丽教傅彩云学德文,彩云资性聪明,不到十日,语言已略通晓。夏雅丽得知曾遭戏弄事,大怒,以手枪对雯青,幸有彩云、质克等从中调解,方以一万马克了结。夏雅丽索要一万马克,彩云利用雯青不懂德语而自己刚刚学会几句德语之便,说了一万五千,从中肥己。

时当西历一千八百八十七年。七月,金雯青等抵达德国都城柏林。雯青谒见德国宰相俾思麦克之后,又拜会了各部大臣及各国公使。又过了几月,到了西历一千八百八十八年。年初,德皇威廉第一去世,太子继位。雯青趁此觐见了德皇及皇后维多利亚第二,呈递国书。傅彩云做为中国公使夫人,到处应酬,今日跳舞,明日茶会,东来西往,煞是风光。彩云容貌本好,又喜修饰,生性聪明,巧得人意,弄得艳名大噪。柏林城中,几乎没个不知道傅彩云是中国第一美人,都要见识见识。彩云因此认识了德国皇后维多利亚,并在一起拍了照片。

由德国赴俄国之前,金雯青以八百磅重金从俄国人毕叶士克手中购得一幅中俄交界地图。十一月,雯青带了彩云及参赞、翻译等,到了俄国首都圣彼得堡,拜会了俄国首相吉尔斯及诸大臣,接着觐见俄帝。诸事稍有头绪,便写信把自己购图及彩云与德后拍照这两件得意事,详详细细地告诉了在北京做官的朋友陆菶如,还寄去了彩云与德后的照片。那张地图,他经过校勘,五彩印刷,次年,托黄翻译从俄国带回,交给菶如。菶如又托唐卿通过庄小燕待郎将图呈交总理衙门存档,小燕满口应承。

雯青在俄国,公务闲暇,珍惜光阴,杜门谢客,潜心研究《元史》,于俎豆折冲之中成竹素馨香之业,在中国外交官内真要算独一的人物了。彩云那边倒伸出外交的敏腕,做成了另一番事业。她因偶然机会,见到过去在柏林时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德国陆军中尉瓦德西。两人互慕对方美色,通信,约会,打得火热。金雯青三年任满,奉召回国;瓦德西也接到电报,令其归国。彩云只得与瓦德西分手。金雯青了却公事,到了法国马赛,可巧前次坐来的萨克森号驶往上海,遂定船归国。途中彩云与船主质克勾搭成奸,又引起一场风波。

雯青抵达上海,与张夫人团聚。奉命即将出使英、法、意、比四国的外交官薛淑云在味莼园请客,拟邀曾经出洋者作一盛会,借此聚集冠裳,兼可研究时局。雯青应邀出席。赴会者有许多是雯青的熟人,大家纵论中外关系与天下大势。雯青因家中接到京电,不及终席辞归,方知陆菶如来电,说庄小燕得内信,派金总署任职。雯青带着全眷乘轮上津。由津进京途中,雯青的家人金升因住房问题与庄小燕的公子庄稚燕发生冲突,后来又在旅店中发生丢失名画事件。稚燕到京,将失画事件都推在雯青身上,庄小燕认为金雯青忘恩反噬,连呼可恨。

庄小燕,名焕英,户部左侍郎,为人虎颔燕额,粗腰长干,气概昂藏。这人非常能干,东西两宫都喜欢他,连内监们也没个说他不好,所以上头的举动,他总比人家先晓得一点。他对上善于奉承,对下善于笼络,为了收罗名士,以广声闻,与当今老名士李纯客交好。金雯青到京之日,在庄小燕等人为李纯客祝寿的宴席上与庄相见,立即谢庄电报招呼的厚意。诸事粗定之后,每日总到总署,勤慎从公,署中有事,总与庄小燕商办。两人此来彼往,非常热络。不久之后,雯青因路上风霜,到京劳顿,生病卧床,请假两月。一天,唐卿忽然来告,金将要经受大风浪:“原来是庄小燕将金雯青送给他的那本中俄交界图给了俄国驻华公使。俄使据此图将中国西北帕米尔高原七八百里地划入俄境。英国人为了扼制俄人势力,另送一纸地图给总署,其意要中国收回帕境,隔阂俄人。两张地图的差别,引起了外交纠纷,各堂部为难得很。昨日又有个御史把这事揭参了,上头震怒。那个御史,听说也是庄小燕的把兄弟。金雯青受此打击,悔恨交加,悔的是错刻了地图,恨的是误认了匪人。当天晚上,他又在外屋撞见彩云与俊童阿福调情,气急攻心,昏绝在地。三日之后,雯青病情渐愈,借故将阿福逐出家门。地图事件,因有龚尚书等人从中帮忙,不了了之。

雯青回到总署上班,冤家路窄,与庄小燕意见不合,发生争论。庄以地图事及阿福被辞之事,对金冷嘲热讽。金忍气吞声,告辞回家。不料出门之后,听到车夫议论傅彩云才扔了阿福,又勾上了戏子孙三儿。雯青心里又恨、又悔、又羞、又愤,回家之后,神智发昏,医治无效,一病身亡。龚和甫、钱唐卿、陆菶如等与雯青道义之交,为他料理了后事。

金雯青之死,正当中日甲午战争时期。国家多事,牵涉官场许多人物。从第二十四回到三十五回,作者穿插描写了著名太史闻韵高、新点状元章直蜚、威毅伯、龚尚书、将军何珏斋、清帝、皇后、老佛爷那拉氏等,还写了著名革命党人陈千秋、孙汶(一仙)、杨云衢、陆皓冬,热心改革政治的当代知名之士戴胜佛、改革派首领唐常肃、梁超如等。

雯青死后,傅彩云勾结戏子孙三儿,设计离开金家。后来又勾搭上戏子向菊笑,离开孙三儿。她依靠上海租界赫赫有名的活阎罗,会审公堂的正谳官宝子固等人的支持,改名曹梦兰在上海燕庆里正式挂牌,重操旧业。从此她芳名大震,哄动一时,成为一代名妓。

作者曾朴与原作者金天翮(松岑),曾共同拟定《孽海花》全书六十回回目。第三十回以后,原拟描写戊戌变法失败,戴胜佛(谭嗣同)慷慨就义;八国联军进京,傅彩云(赛金花)与德军统帅瓦德西重逢,等等。可惜全书未能写完,仅成半璧。已成三十五回,回目与内容也和原拟写作计划有所不同。后来,曾朴的同乡挚友张鸿(燕谷老人)受曾之托,写成《续孽海花》三十回,于1943年由真美善书店出版。1982年,黑龙江人民出版出版了新的校订本。这是中国小说续书中一部比较成功的作品,有兴趣的读者不妨与曾著并读。

曾朴《孽海花》与李伯元《官场现形记》、吴趼人《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刘鹗《老残游记》齐名,被称为晚清四大谴责小说。这四部书各有成就,未可强分高下。但与其它三部相比,《孽海花》这枝“花”有些特有的奇妙之处。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作者是半旧半新的文学家,笔下能兼采新旧小说之长。

《孽海花》的初版本题有“爱自由者发起,东亚病夫编述”。这位“发起”人“爱自由者”,名金天翮(1874——1947),字松岑,江苏吴江人。他是辛亥革命时期一位相当有名的思想家、文学家,曾以“金一”笔名,写过《国民新灵魂》等思想深新的论文。1903年,他在上海加入爱国学社,与当时著名革命家章太炎、蔡元培、邹容等结为好友。他写过鼓吹女界革命的《女界钟》,翻译过日本宫崎寅藏宣传孙中山革命事迹的《三十三年落花梦》,还译述过《文界之大魔王摆伦(拜伦)》、俄国虚无党史《自由血》等。其人诗文俱佳,是“‘诗界革命’江苏的一面大纛”(钱仲联《三百年来江苏的古典诗歌)》。1903年,金天翮有感于“拒俄运动”,故以当时名妓赛金花的一生事迹做为骨干,“作五十年来之政治小说”,“非为赛也”(金天翮《为赛金花墓碣事答高二适书》)。作者原计划“述赛金花一生历史,而内容包含中俄交涉、帕米尔界约事件、俄国虚无党事件、东三省事件、最近上海革命事件、东京义勇队事件、广西事件、日俄交涉事件,至俄国复据东三省止,又包含无数掌故、学理、轶事、遗闻”(见1904年金译《自由血》所附广告)。后来,金天翮自觉“究非小说家,作六回而辍笔”,改由曾朴续写。曾朴(东亚病夫)以艺术家的敏感,看出这“是一个好题材,”引起强烈的创作欲望,“三个月功夫,一气呵成了二十回”。小说一出,风行天下,《孽海花》遂以曾朴之名彰。但是,“发起”人金天翮的思想,已经有形无形地渗入全书一些重要章节。

“编述”者“东亚病夫”曾朴(1872——1935),虽然思想不如金天翮激进,但在当时也算得上是一个先进人物。戊戌变法前夕,他曾与维新派志士谭嗣同、林旭等人有过密切来往。他对孙中山领导的革命运动抱有同情态度。1907年,浙江巡抚张曾捕杀女革命家秋瑾,浙江民众发起驱张运动,张被清廷调往江苏。曾朴和上海一班同志联名拒张,与浙江相呼应,险遇灾祸。此外还有一点很值得注意:曾朴与金天翮均曾放眼海外,学习外文,并有译著问世。曾朴对法国文学进行过饶有兴趣的研究,翻译过嚣俄(雨果)的《九十三年》、《笑的人》等许多法国小说、戏剧。

和李伯元、吴趼人等晚清谴责小说家相比,曾朴、金天翮在对晚清社会进行谴责时,其思想立足点,显然要比李、吴等人高出一头。他们的艺术视野比李、吴等人开阔,知识结构与五四时期的小说家鲁迅、茅盾、郁达夫等人比较接近。这一点,李、吴等人不能相比。

由于以上原因,《孽海花》无论在思想方面、艺术方面,都比其它晚清小说更使读者们富有新鲜感。虽然小说沿用了当时的读者们比较习惯的章回体,首尾常用“话说”、“却说”,“且听下回分解”。但是,只要读者稍加比较,就不难发现,在这些老套头的背后,作者的叙事方式已在发生变化:一是作者并不追求每一回书中的故事的完整性。每一回书的起结,实际上更多地考虑了作者自己行文的方便,而不象旧式章回小说那样,过多考虑书中人物的活动,或过多考虑读者(听众)的情绪。《孽海花》中有些相邻的回目,只要读者将上回的结尾、下回的开头各省去数行,就能够一口气地读下去,毫无旧式章回小说由于转换章回所造成的停顿感与割裂感。在这一点上,《孽海花》比较明显地脱离了话本小说的影响,与西洋小说较为接近。因此,它在中国小说由古典转入现代的过程中,更多地具有“桥梁”的特征。它介于新、旧小说之间,兼有两者之长。无怪翻译过大量西洋小说的翻译家林纾对《孽海花》感到格外亲切。林纾在[英]哈葛德《红礁画桨录》一书的《译余剩语》中兴奋地说:“方今译小说者,如云而起,而自为小说者特鲜。纾日困于教务,无暇博览,昨得《孽海花》读之,乃叹为奇绝”。这位大翻译家之所以叹为“奇绝”者,可能首先是在于他从这部小说中敏感地意识到了中国人“自为”之小说与西洋翻译小说之间可喜的联系。

由于这一原因,《孽海花》在艺术效果方面有点象苏曼殊的诗。清末民初以旧形式写新内容的诗人可以百数,但大多数都已随着时代的推移,失去了大量读者。后来的读者对那时的诗歌真有兴趣者,为数甚少。其中能够得到新、旧文学家共同喜爱,让不同时期的读者由衷赞赏者,似乎只有苏曼殊。究其原因,是因为他的诗,“读来读去之间,仿佛雨意满窗,骚魂满座”(田汉《苏曼殊与可怜的侣离雁》)。“他的诗里有清新味,有近代性,这大约是他译外国诗后所得的好处”(郁达夫《杂评曼殊的作品》)。《孽海花》,亦颇得力于作者曾经翻译西洋文学。这部小说也使人感到“有清新味,有近代性”。它能够风行一时,一版再版,至今还拥有一定数量的读者,使读者感到这枝“花”似比其它晚清小说更有趣味,更耐看一些,究其原因,就在于作者的文学观念,以及作品所用的结构方式,笔墨情调等,都吸收了西洋文学的长处。黄炎培在为曾朴所写的挽联中,称曾朴“少而惇敏,品题孽海烟花,平生致力最勤,在从事欧西名著迻译绍介工夫,惟公是夸近世新旧两词坛各占片席”。末语非常精当,很值得深思。

二、书中写了一大批新新旧旧、好好坏坏的人物,非仅“谴责”而已。

《孽海花》一书,因得“谴责小说”之名,容易使后一些论者只注意它在内容方面与同类作品相似之处,对它在艺术方面与其它谴责小说不同之处则容易忽略。

小说艺术,关键在于人物与情节。其它谴责小说中所写的人物,几乎清一色的都是作者嘲讽抨击的对象。读者在这些人物中穿来穿去,无论看其个人或是看其全体,所看到的,几乎全是丑恶的方面,“如地狱之变相,丑态百出。”《孽海花》中写了大大小小二百多个人物,其中有孙汶、陆皓冬、陈千秋、杨云衢等革命党人,有戴胜佛(影射谭嗣同)等维新志士,有夏雅丽这样的俄国虚无党人,还有冯桂芬、曹公坊(影射作者的父亲曾之撰)、钱唐卿(影射作者的岳父汪鸣銮)、闻韵高(影射文廷式)、马美菽(影射马建忠)等作者私心景仰的当代名人。作者描写这些人物时,都不同程度地怀有敬意。即使对书中主要人物(雯青)、傅彩云等,作者也并未仅仅述其丑行。他们都也是血肉之躯,各有不同的追求和欲望,虽丑而尚未失其为人。就连那位德国陆军中尉瓦德西和俊童阿福,作者也并未把他们勾画成魔鬼。他们也是人。因此,《孽海花》与其它谴责小说相比,要更多一点人间气息。在这一点上,它与刘鹗的《老残游记》较为接近。

金天翮最初构思《孽海花》时,想写成一部“政治小说”。曾朴接手之后,是当做“历史小说”续写的。书中所写人物,大都以真人真事为依据,又进行了一些必要的艺术加工。作者对这些人物及其生活,都很熟悉。有的人物,作者多年亲炙;有的故事,得之亲友讲述,其亲友又多上层官僚。这自然就与李伯元、吴趼人等对上层官僚人物不熟悉的作家有所不同。《孽海花》中所写达官名士,常使人有一种亲切感,如同目睹其人,因此也多一些回味。

书中男主角金汮(雯青),影射清末著名文士、外交家洪钧(1839——1893)。女角傅彩云,影射当时名妓赛金花(?——1936)。洪钧,字陶士,号文卿,同治七年(1868)状元,授修撰,曾任出使俄德奥和(荷兰)四国大臣,迁兵部待郎,兼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他对蒙古史素有研究,“用西方之资料,以证中国之事实”,为蒙古史研究开一新纪元。他著有《元史译文证补》三十卷,是这一学术领域中的权威学者。赛金花,本姓赵,原籍徽州,生长苏州,乳名彩云,做妓女时假冒姓傅。她是一个颇富于戏剧性的人物,《孽海花》中所写的,以及列入回目准备写的有关她的事情,如嫁给洪钧,随使外国及八国联军进京后她与联军的关系等等,都确有其事。几十年来,新旧文学家都对她很有兴趣,曾经几度掀起过“赛金花热”。单是关于她的专书,就有《赛金花本事》、《赛金花外传》、《灵飞集》、《赛金花其人》等好多本。诗人樊增祥为她写过著名诗篇前后《彩云曲》、剧作家夏衍、熊佛西为她写过剧本《赛金花》。本世纪三十年代、六十年代,曾因当时特殊的历史原因,围绕赛金花打过不少笔墨官司。

这样两个历史人物,其本身就很复杂。再加上洪钧是曾朴父亲曾之撰的“义兄”,同时又是他的“闱师之师,谊属‘太老师’”(《东亚病夫访问记》)。曾朴青年时曾与之相周旋,一起潜心研究《元史》、西北地理及金石考古之学(曾虚白《曾孟朴年谱》)。因此,作者以他为模特儿塑造的小说人物金汮,就必然在性格上呈现复杂状态。书中对这个人物,并非一味的贬斥,有时还以动情的笔墨写到他过人的长处。如小说开头借陆菶如之口,称赞他的学问“实在数一数二”,文章、书法、史论,均过群伦。第四回写金汮所留心的学问范围,也显示了他是当时的先进人物。第三回写金汮在酒宴上听薛淑云等“议论风生,都是说着西国政治艺学”,心中暗暗惭愧。第十八回写金汮出使归来,与薛淑云等人酒宴重聚,直率地承认自己当年畅闻高谕,“私心窃以为过当”,如今增广见闻,“方信诸君言之不谬。”这些地方,都显示了他性格可爱的方面与思想中先进的因素。第十三回,作者写金汮以重金购买俄国地图,原以为得了此图,“一来可以整理国界,叫外人不能占据我国的寸土尺地;”二来可以有助于《元史补证》的写作,“成就千秋不刊之业”。这些意图,都颇多可取。第十四回写金汮在使馆中,“杜门谢客,左椠右铅,于俎豆折冲之中成竹素馨香之业,在中国外交官内真要算独一的人物了”。更是从正面肯定了这个人物。这样一来,金汮这个艺术形象就成了一个多侧面的。他身上的各种矛盾,反映了时代的折光。他在地图事件中所遭受的挫折、打击,不仅是可恨;他在与彩云的关系中所受的愚弄和耻辱,也不仅是可笑。他的性格和遭遇中,带有可怜的成份。整个故事遂在喜剧中含有悲剧因素。

晚清小说,在人物描写和小说笔调等方面,往往是单侧面的。写坏人就一味地坏,写好人便一味地好,作者的褒贬爱憎不是从情节中自然地流出,而是压抑不住地溢出于纸面,以致“辞气浮露,笔无藏锋”(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少一点艺术家应有的雅人深致。《孽海花》一书,也有此通病。但与其他各书相比,显然略高一筹。作者笔下的人物,新新旧旧,好好坏坏,很难统归一类,因而较为鲜活。

三、结构工巧,文采斐然。

晚清小说大都匆忙成书。作者匆匆写出,匆匆发表,来不及全盘布局,仔细构思。为了写起来方便,《儒林外史》那种“虽云长篇,颇同短制”的集锦式的结构,成为许多作家共同喜爱的模式。《孽海花》也显然受到这种模式的影响。1917年,胡适在与钱玄同的通信中指出,《孽海花》与《官场现形记》等小说,“皆为《儒林外史》之产儿。其体裁皆为连属的种种实事勉强牵合而成,合之可至无穷之长,分之可无数短篇写生小说。此类之书,以体裁论之,实不为全德”(《新青年》三卷四期)。曾朴于1928年为《孽海花》新本写《修改后要说的几句话》,承认胡适所言,“恰正搔着我痒处,”“胡先生批评得很合理,也很忠实”。但他随即指出,《孽海花》的结构方式与《儒林外史》有所不同。“譬如穿珠,《儒林外史》等是直穿的,拿着一根线,穿一颗算一颗,一直穿到底,是一根珠练;我是蟠曲回旋着穿的,时收时放,东西交错,不离中心,是一朵珠花。譬如植物学里说的花序,《儒林外史》等是上升花序或下降花序,从头开去,谢了一朵,再开一朵,开到末一朵为止;我是伞形花序,从中心干部一层一层的推展出各种形象来,互相连结,开成一朵球一般的大花。”这些形象生动地譬喻,确实说出了《孽海花》与《儒林外史》及晚清一批《外史》式小说在艺术方面的不同。

《孽海花》的结构还称不上严谨,也称不上均衡。其中联缀松散,若断若续,主次不当,左右失衡,非止一处。但是,这枝“花”毕竟是经过两位作家之手,又先后经过将近三十年的时间才慢慢培育成的。慢工出细活,在这一点上,它有晚清其它的小说所没有的优势。在漫长的写作过程中,作者有足够的时间精心构思,巧予安排,使全书前后照应,人物肢体合一。因此,《孽海花》虽然还未能全如作者自己说的“东西交错,不离中心”,未能在艺术结构方面达到近乎完美的程度,但它毕竟和那些“十日五日,便已成篇”的“率尔操觚”之作有所不同。它算得上是枝做工精细的“珠花”。因此,晚清文坛上大量出现的艺术粗糙的小说,朝甫上市,夕已凋谢,《孽海花》却至今犹花枝招展,摇曳生姿。

以文笔论,《孽海花》也比一般晚清小说较有文采。其中有些段落,截取出来当做单篇文章读,颇有滋味。这也是这部小说比较富于生命力的一个原因。例如,第十九回、二十回中描写李纯客的一大段,即曾多次被一些论著提及。

李纯客,影射晚清著名诗人李慈铭(字伯,号莼客)。“他是个当今老名士,年纪是三朝耆硕,文章为四海宗师,”仗其年高名重,有时倚老卖老,故作姿态。“谁不合了他意,不论在大庭广众,也不管是名公巨卿,顿时瞪起一双秋谷眼,竖起了三根晓星须,肆口谩骂,不留余地。其实性情直率,不过是个老孩儿。晓得底细的常常当面戏弄他,他也不知道”。书中写侍郎庄小燕“便服轻车,叫车夫径到城南保安寺街”看望李纯客:

那时秋高气和,尘软蹄轻,不一会已到了门口,把车停在门前两棵大榆树荫下。家人方要通报,小燕摇手说不必,自己轻跳下车。正跨进门,瞥见门上新帖一幅淡红朱砂笺的门对,写得英秀瘦削,历落倾斜的两行字,道:

保安寺街藏书十万卷

户部员外补阙一千年

小燕一笑。进门一个影壁;绕影壁而东,朝北三间倒厅;沿倒厅廊下一直进去,一个秋叶式的洞门;洞门里面,方方一个小院落。庭前一架紫藤,绿叶森森;满院种着木芙蓉,红艳娇酣,正是开花时候。三间静室,垂着湘帘,悄无人声。那当儿,恰好一阵微风,小燕觉得正在帘缝里透出一股药烟,清香沁鼻。掀帘进去,却见一个樵结小童,正拿着把破蒲扇,在中堂东壁边煮药哩。见小燕进来,正要立起。只听房里高吟道:“淡墨罗巾灯畔字,小风铃佩梦中人。”小燕一脚跨进去,笑道:“‘梦中人’是谁呢?”一面说,一面看,只见纯客穿着件半旧熟罗截衫,踏着草鞋,本来好好儿,一手捋着短须,坐在一张旧竹榻上看书。看见小燕进来,连忙和身倒下,伏在一部破书上发喘,颤声道:“呀!怎么小燕翁来了!老夫病体不能起迓,怎好怎好?”小燕道:“纯老清恙,几时起的?怎么兄弟连影儿也不知?”纯客道:“就是诸公定议替老夫做寿那天起的。可见老夫福薄,不克当诸公盛意。云卧园一集,只怕今天去不成了。”……

下面接着写,袁尚秋和荀子珮来访。“两人掀帘进来,一见纯客,都楞着道:‘寿翁真又病了吗?’纯客道:‘怎么你们连病都不许生了?岂有此理!’”“袁尚秋道:‘纯老的病,兄弟是知道的。’纯客正色道:‘你知道早哩!’尚秋带笑吟哦道:‘吾夫子之病,贫也!非病也!欲救贫病,除非炭敬。炭敬来飨,祝彼三湘。三湘伊何?维此寿香!’纯客鼻子里抽了一丝气道:‘寿香?还提他吗!亦曰妄人而已矣!’就蹶然站起来,拈须高吟道:‘厚禄故人书断绝,含肌稚子色凄凉。’子珮道:‘纯老仔细,莫要忘了病体,跌了不是耍处。’纯客连忙坐下,叫童儿快端药碗来!’”可是,等到袁尚秋告诉带来一封书信,他便一边说着话走了出来。“小燕暗暗地看着他,虽短短身材,棱棱骨格,而神宇清严,步履轻矫,方知道刚才病是装的。”及至李纯客读了来信,知道庄寿香“因为先生诞日,愿以二千金为寿”,真的有“炭敬”送来,装病的李纯客就立即变成了另一个人:童子递上药来,纯客道:“药不吃了!”连呼着“去休!去休!”“换了一套白夹衫、黑纱马褂,手执一柄自己写画的白绢团扇,倒显得红颜白发,风致萧然,同着众人出来上车,往向成伯怡云卧园而来。”

这段描写,活画出一个“作态名士”的复杂的心态,准确地再现了几个出场人物之间的关系,在心理描写与环境描写方面,体会之深微,刻划之工细,用语之精当,都非晚清一般小说可比。而且,在描写手段方面,作者有意吸收了西洋小说的一些技法。中国传统小说,尚白描而少铺陈。《孽海花》的作者对雨果、大仲马等西方作者非常爱好,因而能吸收西洋文学中善于铺叙的长处。其书“尚增饰而贱白描”,虽然有时分寸失当,形容过度,有失自然,但若就其总体而言,却是对中国传统小说技法的一次突破。以描写手段而论,应该说这是一种可喜的进步。晚清大翻译家林纾曾对人说:“我阅小说多,吾于《孽海花》叹观止矣!”(强作解人《孽海花》人名索隐表》)《晚清小说史》的作者阿英称赞《孽海花》不仅“此书所表现的思想,其进步是超越了当时一切被目为第一流的作家而上的”,而且,它有“相称的技术形式,”“刻画作态的名士,极是生动”(《晚清小说史》、《清末四大小说家》)。他们都看中了这部小说在技法方面的成就。

鲁迅说,《孽海花》一书,“惟结构工巧,文采斐然,则其所长也”(《中国小说史略》)。这是最见其精要的评论。

由于以上原因,《孽海花》产生过轰动效应。初版时,销行十五版,五万部以上。此后亦畅销不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新2版,1985年7月第3次印版,印数达九十三万四千册。晚清小说能有这样高销量的,大约唯此一书。

当时的批评家对这部书评价很高。前引林纾评语之外,《侗生丛话》盛赞此书“笔之诙谐,词之瑰丽。”《负暄琐语》云:“近年新撰小说,风起云涌,无虑千百种,固自不乏佳构。而才情纵逸,寓意深远者,以《孽海花》为巨擘。”《稗乘谈隽》云:“近二三十年来,所最震惊著称于社会者,《孽海花》一书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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