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公案》本书是津门储仁逊抄本小说之十五,说的是吏部天官刘墉诛除贪官国泰的故事。
乾隆年间,山东巡抚国泰,依恃胞妹西宫之势,将山东荒歉情况隐匿,反上本言年丰岁稔,催课钱粮,弄得民不聊生。陈、郭二举人,两榜进士郭文士代众讲情,皆被国泰斩首。恩县财主左都恒,愿为代垫一县钱财国课,国泰竟要其一并垫上山东十府九州一百零八县的钱粮,还要暂借八百万银,左都恒难以从命,国泰便诬以“惑动人心”,枭首示众。
左都恒十二岁幼子左连城心怀不忿,请老师写下冤状,只身进京告状。误以护国寺为金銮殿,连声喊冤。大喇嘛闻听状告国泰,将其吊在马棚毒打。二喇嘛心地善良,闻声赶出救下左连城,认为干儿,带其至朝房吏部天官刘墉处告状,且用言辞激刘墉准下此状。
首相何绅与国泰为表亲,刘墉用计,使何绅与其表弟国盛(国泰之伯)反目,然后于九龙门参奏国泰劣迹,且保何绅一同下山东查办。乾隆准奏,赐刘墉上方剑、天命旗并铜铡,刘、何二人于良乡县分手。何绅先行,刘墉改扮云游道人,私访民情,惩办恶霸。
至德平县,忽有登州总镇韩泰昌夤夜求见,密告国泰调东昌府、充州府、曹州府、登州府四路总兵进省,请刘公早作防范。刘塘至济南,国泰果然下令阻住所带兵弁,又悍然将刘墉下在狱中。韩泰昌探监,欲将国泰杀却以救刘墉出狱。刘墉谓国泰囚禁钦差,已是腹内添愁,不宜妄动。至报何绅己到,国泰吩咐四总兵前去迎接。韩泰昌说服三府总兵,将国泰所作所为向何绅全盘托出,并愿听其调动。何绅面斥国泰,命四总兵将其拿下,狱中请出刘墉。刘墉张贴告示,一时被害之民哄动,皆奔巡抚衙门伸冤,呈状堆垒如山。国泰有恃无恐,一一招认不讳,遂将其打入囚车,押解进京。刘墉清查仓库,放粮赈济,又惩治恶霸多人。至京上本参奏国泰十款大逆,乾隆下旨,将国泰斩首。
对贪官的切齿痛恨与猛烈抨击,是储仁逊抄本小说具有倾向性的共同特点,而《刘公案》中的山东巡抚国泰,更是一个令人发指的暴虐赃官。山东明明是荒歉年成,他反上本言“年丰岁稔”,变本加厉催逼钱粮,甚至把愿为县民代垫钱粮国课的左都恒枭首示众,这种暴行,实属骇人听闻。国泰之所以敢于胡作非为,依恃的是他的胞妹为当今西宫,备受皇帝宠爱,他的本家亲戚,却在朝中身居要津,“仗着根子硬,任性胡行”。左都恒之子左连城进京告状,遇到“上打一把红罗大伞,下罩着天罗网,一乘绿轿”的镇殿将军,跪倒喊冤;及闻此官名“吴能”,以为必是“无能”,不肯告状,吴能的自尊心受到伤害,微微冷笑说;“你这小儿,藐视本帅!本帅官居镇殿将军之职,九卿四相,八大朝臣,六部公子公孙,红黄带子,十三科道,贝子贝勒,我皆终日觌面;何况那外省那些府厅州县,举监生员,土豪恶霸,你只告他等,本帅一定准状!”不料一闻是状告国泰,吴能竟忘了刚刚夸下的海口,立刻催动人马走了,这就更加衬托出这场官司的严峻。
吏部天官刘墉,是储仁逊小说中备受推案的清官。除《刘公案》外,《双龙传》、《满汉斗》也是以刘墉为主要人物的。《刘公案》、《满汉斗》还写了刘墉之父刘统勋,《青龙传》写了刘墉之孙刘焕芷,也都是正气凛然的清官,形成了刘氏家族世代清官的系列。刘墉身居吏部天官,又被皇太后收为御儿干殿下,封为“铁脖子刘墉”,但一听说左都恒状告国泰,也有退悔畏难之心,直待二喇嘛以“你若不准状,必是你与国泰有拉拢,或是有愧短处”相激,刘墉方才下决心接下此状。
储仁逊抄本小说中的清官,除了清正廉明、执法如山之外,还有些市井细民的狡黠手段。刘墉是个“罗锅”,这罗锅真算得上是宝贝,中有七十二把转轴子,若一“咕用”(转动),那计策就来了。小说写刘墉接状之后,脊背上之罗锅内的七十二把转轴子就“咕用”起来;他深知国泰势力之大,不惟胞妹为西宫娘娘,备受皇宠;且其伯父国盛权压群臣,皇上赐其“穿朝马”,非到金阶不下马,而国盛之表兄何绅位居首相,九门提督,带管四十八万护京兵,以自己的力量与之搏斗,势孤力单,于是他略施小计,从离间国盛与何绅的关系入手。他先是借叙家常之机,问何绅“在朝居官,数着何人?”何绅早已领教过刘墉的厉害,抱定主意反正不上当,但自恃官高权重,脱口笑道:“老师胡涂了,在朝居官,先数咱师生。”刘墉挑开一句,说:“今日不比昔日,现今数不着咱师生了。”何绅大感诧异,问,“有何人将咱师生压下去了?”刘墉便说是国盛,说他“见了阖朝文武九卿四相八大朝臣,马也不下,昂昂不睬”,何绅渐渐失去警惕,入了刘墉设下的赌赛国盛见他下不下马的彀中:
何绅笑说:“我表弟国盛见了阖朝文武不下马,见了咱师生必然下马。”刘吏部说:“他若见了你我不下马,你我也不敢哼一声。”何绅口呼:“老师,我说他下马,老师说他不下马,咱师生打个公道罢。”刘吏部问:“打什么公道呢?”何首相说:“他见了咱师生下马,算是老师输了,门生赢了,老师将京班大戏写一台在门生府前,演唱三天,吃喝花费,全是老师费钞;他若是见了咱师生不下马,算是老师赢了,门生输了,门生将京班大戏写一台在老师门前唱三天,吃喝花费,全是门费钞。”刘吏部闻言微然笑说:“原来一些小的公道,太轻。”何首相说:“老师若嫌公道轻,咱师生这么着:谁若输了,输三口袋银子如何?”刘吏部说:“你是一家首相,又是九门提督,带管四十八万护京兵,到那领饷的时候,每一名少给他一分二分的,你就将这宗银子剩出来咧;我府中连买小菜的钱亦办不到。”何绅问:“依着老师怎么样呢?”刘吏部说:“若依着我,赌项上人头。”何首相打一冷战,暗想:赌头乃是大耍,我与国盛是表兄表弟,若见了我,一定下马,我稳赢。我竟看这刘老罗锅输了人头,我看他怎么向我交代?想罢,口呼:“老师既然赌头,门生再将这口提督大印加上赌了罢。”刘公说:“来来来,咱师生击掌罢。”二人伸臂舒掌,唤的一声,二人击了掌。刘公说:“咱俩赌亦打了,掌也击了,但则一件:你与国盛系表兄表弟,他若来时,你脸朝外坐,你一使眼色,或一扭嘴,他必知晓咱二人打赌,他必下马,我那时我可输的冤,那可不算我输。你必须面朝北坐,不准扭头,他来时看他下马不下马,方定输赢,那时两无狡赖。”何绅点头应允。
一心要赢“公道”的何绅,就这样完全使自己处于被牵制的局面,及至国盛真的不下马,何绅大怒,将国盛拉下马来,二人反目面君,乾隆将何绅革去首相,推出午门正法之时,刘墉方缓步上殿,参奏国泰蒙君作弊,苦害黎民之罪,并愿保何绅同赴山东查办;将功折罪。乾隆遂将何绅赦回,着同刘墉同下山东,查办民情,何绅对刘墉感恩不己。刘墉就这样以充满市井气的狡黠手段,不唯分化了贪官营垒,减少了阻力,且将其中的重要成员争取过来,为我所用,终于惩除了国泰,显示了浓郁的平话习气。
俞樾昔日盛赞《三侠五义》“事迹新奇,笔意酣畅,描写既细入毫芒,点染又曲中筋节,正如柳麻子说武松打店,初到店内无人,慕地一吼,店中空缸甏皆瓮瓮有声,闲中著色,精神百倍。如此笔墨,方许作平话小说;如此平话小说,方算得天地间另是一种笔墨。”这番话移用于《刘公案》,亦莫不尽合。如第三回写冯香英与左连城母子分离时再三叮嘱道:“你今奔北京,在路上须要口中殷勤问路,一路上早下店晚出店,莫住庄外孤店,恐怕是黑店;切记休住孤庙,孤庙内常有歹人劫路;若行船过渡,须要坐稳,且忌站立;若有人问你,休言实话;若有人与你同行,你可离着远些;若遇井台上喝水,离井口远些,恐有歹人暗算:要你牢牢谨记。”左连城也吩咐母亲说:“孩儿去后,派家人左红买一口棺材停在院中,若想孩儿,母亲望着棺材就哭孩儿一遍。无人问便罢,若有人问,母亲就说,言丈夫死的屈情,双喜儿想他父亲,今日哭,明日啼,生生想父想死了。”写母子分离之苦,十分凄楚感人。
咸丰同治间,石玉昆在天津演说《三侠五义》,“虽系演义之辞,理浅文粗,然叙事叙人,皆能刻划尽致,接缝斗笋,亦俱巧妙无痕,能以日用寻常之言,发挥惊天动地之事”(问行主人序),而光绪宣统间,储仁逊复起而承之,整理改编平话小说十余种,至今读之,亦辄奕奕有神。所不同者,白玉昆名重当世,续作仿作皆甚多,而储仁逊则默默无闻,几近湮灭,此亦时势之使然。所幸者,储仁逊抄本小说十五种,不久将由南开大学有关专家标点整理,出版问世,则津门储仁逊之名,亦得传之后世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