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卷三十回。不题撰人。首有观书人序,书内称作书者自号信天翁,游海下无雷国并记其事的是管城子,信天翁用中土名色字面编改成书。存坊刊小本,现有辽沈书社校点本,收入“中国神怪小说大系”中。
《海游记》是愤世之书,作品以看似“荒唐”的描写,极力鞭挞了豪强势力在贪官污吏的卵翼下,神道仙佛的伪装下,残害善良者的种种令人发指的罪行,揭露了现实社会的黑暗腐败,表现了受压迫者的强烈愤怒。
全书内容分三部分:一至七回写中土与著书之由。管城子出海贩笔,遇落漈。水入海下无雷国,以其经历见闻写成此书。归国后遇山人信天翁和渔人黄标,黄偶给小孩一条鱼,说了句实话,得罪香客管盛、和尚水华,被诬为盗下狱,借卖女赎出,管、信抱不平,亦受牵连。黄女投水死,三人逃离,管赠黄一大串珠供谋生,托其刊布《海游记》,复同信结伴下海。八至二十九回写海下见闻。管城子在无雷国紫岩岛,租住公子徐玉房开笔店。当地一无赖臧居华,偷摸诈骗,无恶不作,自称神仙,每以扶乩骗人,做了施棺局董事,与自称活佛的鉴清和尚狼狈为奸,又与浪名瘦羊的县令相勾结,更加有恃无恐。因借放赈到处写捐敲诈,徐公子不依从他,从此结怨,先后诬徐阻挠放赈、霸人房产、借给徐府念经之机调戏其女婢,打死后嫁祸于徐,甚至指使人背死尸立其门前以诬陷,致徐倾家荡产,无法安身,投黄玑岛帅表弼。二人又在岛上设素贞局,专收青年孀妇,以供其淫乐,不许亲人探望,对敢于非议者横加迫害。武举李超闯入看望其堂妹,堂妹等三女泣诉遭遇,李超到县告发,鉴清将三女勒死,反诬李入局打抢。文和来署紫岩岛总帅,居华鉴清揭其隐私,使之拜二人为师,二人借手于他,尽除于己不利者。徐公子随军征苗,征王四姑,征铁瓮山。苗女主沈琼芳让位于他,并嫁之。徐又娶王四姑、刘月英、孙雪姐、范淑云、金鸾、唐小秀诸女。天使册封徐为苗王,沈为后,其余诸女为妃。居华、鉴清仍与之作对,谎奏苗邦叛乱,使文和征讨,又唆使提督常宜、董钺自封内外苗王,均为徐所破。二人还合谋诈管城子五万两银子,与瘦羊瓜分。管城子只好变卖店产交官,自己搬到船上著书,后遇向上水流,复回海面,并返中土。三十回写黄标梦境。黄正读《海游记》,被公差带入有雷国,见管盛、水华和尚与一个老总帅、一个瘦知县跪在案下,殿上呼名,却是臧居华、鉴清与文和、羊智,将诸人锯成丝,磨成酱,又放到鼎中煎枯,弃入池中饲蛇。黄见管城子亦在,便问:“分明是管盛、水华,如何呼臧居华、鉴清?”答道:“正是臧居华、鉴清。”同归船上,不见了管城子,只一本《海游记》在桌上,竟是一梦。
“神仙”臧居华和“活佛”鉴清,是作者着力鞭挞者,极写其行为之卑污,手段之强横,用心之歹毒。二人本是表兄弟,同出卖艺兼卖身的杂耍艺人之家,居华为在家中站住脚,便将其表弟遗弃,认舅母兼岳母的珠娘为母,竟乱伦强奸之,后又㚻子奸媳。思过为万法寺和尚谨因收养为徒,取法名鉴清,当其昔为非作歹事暴露后,谨因欲与分赃,他便与居华合谋,诬其投毒,下之狱中,席卷其资财。经人以师徒之情相劝,才勉强让瘦羊释放之,仍逼得谨因上吊而死。对亲人、恩人尚且如此,对其他人则无所不用其极。初时仅小偷小骗,后则无恶不做,不只谋人钱财,夺人妻女,而且戕人性命。其设素贞局奸淫妇女的秽行暴露后,竟将不服其摆布而透露实情的诸女勒死,而诬陷告发者。太学陶秀不肯为素贞局捐资写功德,臧便设计迫害,假以千金诱陶妾娇莺之父汤求改写婚书,凭婚书到县衙告状,硬将陶和睦家庭拆散,而霸占娇莺为己妾。对汤求不但分文不给,反追讨二百两身价。时娇莺已有身孕,求宽限到产后,他反施鞭箠,致其流产。女投井死,他便将在其身边照料的使女柳翠,女父汤求及骗汤求前来的书童双福,先后都推落井中,“拆良缘堂断二夫,灭活口井伤四命”,惨无人道,恶毒已极。鉴清制经文符咒,传数百家,所传者每人要出银一两,随后竟开单给官府,诬为邪教谋反,将诸人正法,图财害人,反居“获叛”之功。二人的作恶,有两个明显的特点;一是以仙佛自居,打行善旗号,修桥、放赈、施棺、施药,都是他们诈财的手段,设素贞局,名为恤孀,实为奸淫。有仙佛之名,自有那些求福求寿的愚昧官绅富商要结善缘,仅金沙岛官商一次就施舍二万两。作尽坏事,有此作掩护,竟然得到旌表,臧居华自题其牌坊道:“真作孽一生无处,假行善百世流芳。”正是不打自招。作品不只以大量事实戮穿其画皮,二十七回中还借徐公子之口说:“仙则六根清净,佛则四大皆空,那里有包揽词讼的仙,酒色财气的佛?若说广施行善,自应由富而贫,如何两个乞丐,行善变成财主?”第五回中保甲尚直则说:“得罪恶人,不过口舌破费罢了;得罪善人,大则灭门,小则倾家。地方官是他的孝子贤孙,横行无忌。”揭示出“善人”比恶人还恶。还涉及他们作恶的又一特色:把持官府,有恃无恐。他们不只借行善、弄鬼骗人,还恃官府,以势压人。二人写捐放赈,本为中饱渔利,讨得知县瘦羊的谕帖,徐公子不写,要单独放,他们钱赚不成,便状告徐阻挠放赈。二人包揽词讼,先后以逼奸使女致死、杀人、诱嫖诱赌等罪名诬告徐,证人均为他们自己,有人曾提出怀疑,因其得知府、知县信任,竟售其奸。其设素贞局,曾遭多人反对,便施手段分别打击钳制,并将与己有睚眦之怨者,均开列名单,交官府收禁。二人把持官府的手段,因时而异,因人而异,多种多样:一是广行贿赂,诱之以利,诈财均分。数次讹诈徐公子,瘦羊均得其惠。二是投其所好,愚之以术。知府艾奇最信数命,臧居华便以扶乩道其所欲,使之深信不疑,“要将弄鬼装神法,来哄为官作府人。”总司赵春不信仙佛,臧便取银百两,托称施入局者,无从查其名姓,呈银贮库,使赵敬其“不欺暗室,不愧神仙。”改变态度,对之言听计从。三是揭其隐私,使彼知惧,借以挟之。文和署紫岩岛总帅,来拜访二人,鉴清称其“是疯狗转世,不该奸遍同胞姐妹,又不该夹带文字在屁眼里考试,某事欺君,某事害民,已报无子,还恐遭刑。”使其恐惧,拜二人为师,为其奴使。四是铲除异己,不择手段。新知府祁宜闻前引二十七回徐公子一段话,亦感“形迹可疑”,要加查实,二人得知,谎称炼成返老还童仙丹,诱其以千金购之,服后而死。正因如此,便形成如尚直所说的“地方官是他的孝子贤孙,横行无忌”的局面。作者最后让“仙佛”都受到惩罚,表现出对他们的深恶痛绝。
围绕对“仙”、“佛”的鞭挞,小说同时批判了是非颠倒、鱼肉百姓、贪墨昏庸、卑鄙无耻的大小官吏。如羊智、文和、艾奇、成江诸人,或贪财而与二人狼狈为奸,坐收其利;或信仙佛而为其所欺,助纣为虐,本出愚昧。作者揭露说:“官府似炉惟铸错,臣门如市好招财”,“但见公门生意好,那知世人哭声多”。声讨其罪,文字也饱含愤激和血泪。
作品虽重点写一“仙”一“佛”的恶行,却反映了欺凌、压迫的普遍性。不只臧居华、鉴清这两形象本身具有相当的代表性,作者还揭示出,现实世界无一方净土,到处都是强梁横行,良善受苦。山中本是清净之地,甚至有可避强秦的桃花源的传说,“那知山中出了虎,水里出了蛇,容不得身,”信天翁只好远走他乡。这蛇虎显然非自然界的害人虫,而是社会中邪恶势力的化身。海外原是传说中的神仙居地,而管城子所见所历,却如此暗无天日。黄标上有老母,下有子女,别人称他“全福”,他则感叹“养活不起”。这是平日,一遇变故,便家破人亡。作品不无寓意地写管城子、信天翁、黄标商量去从行止,黄标说:“管兄已到世外,又来人间;黄兄已入山中,又来世上,都是自寻烦恼。”实际上是无处可避。这是作品的深刻之处。
与“仙”、“佛”相对,作者笔下的受迫害者,都是淳厚善良的。管、信、黄三人,自食其力,富同情心,肯于助人。黄见一小孩在河边失落条鱼,恐其回家挨打,便送他一条大鱼;小孩的刀被香客拾去昧下,黄母便拿出自己家的两把刀,任其挑选。黄家遭难,要卖船卖女,管均托名买下,慷慨解囊相助。特别是买女,不只比卖价多二十两,买后仍将女与卖契交还,并助其生活费用。无雷国紫岩岛公子徐玉,更是作者着意肯定的正面人物,虽为官宦之家,从不以势压人,反不时周济乡里,后为“仙”、“佛”霸占的施棺、施药二局,便为他家所设。遇有荒旱之年,他不仅不收欠债,还将债约归还个人,并独自放赈救饥。在这是非颠倒的强梁世界,不仅未得善报,反受“仙”“佛”迫害,致使倾家荡产。作者感叹说:“要无惹是生非事,莫作心慈面软人。”这种种描写,既反映作者对其赞许和同情,又与臧居华等所作所为成对比,更衬其恶。
本书在写法上较为特殊,全书共三十回,所写事件颇多,却仅四、五万字,只是概述其事,缺少具体细腻的描绘,文字简括朴拙。观书人序谓:“书成时颇多趣语,因限于梓费,删改成朴,惜哉!”当是实情。重点是写海下的无雷国,看似荒唐虚幻,但与《镜花缘》等书所写不同,丝毫不涉怪异,而是以冷峻犀利的笔触,揭露现实社会的种种丑恶。有学者把本书与《常言道》、《何典》归为寓意小说、荒诞小说。与二书比,本书犹有自己的特色,无二书的嬉笑怒骂,重在鞭挞批判。所写的海下无雷国并不存在,其构思,或取之《元史·瑠求传》。该书有云:“西南北岸皆水,至彭湖渐低,近瑠求,则谓之落漈。漈者,水趋下而不回也。”作者于书末借黄标题诗一首,其中有这样几句:
境界依稀堪认识,姓名隐跃好推详。
紫岩句句皆真实,苗岛条条有渺茫。
若遇看官知此事,最荒唐处不荒唐。
仙佛姓名为居华、为思过,居于中华之地,所写为其罪过也,可做此“推详”。又,三十回写到梦中的有雷国,管城子道:“佛在雷音,此名有雷国,想是佛地。”信天翁道:“心即是佛,断狱合人心上,竟是佛地。”无论是如来居住的西天佛国,还是“合人心上”的理想境界,都是与现实的世俗世界相对的,故所谓无雷国,其实就是作者所痛恨的现实社会。前七回所写中土的管盛,水华,篇末点出,正是无雷国的臧居华、鉴清。此不只揭示了恶人遍地,无一方净土,亦说明海外、中土实为一处,“紫岩句句皆真实”。作品的构思确较新颖别致,三大部分互相关联照应。作者自己还作为书中人物出现,“局外汉牵连入局冤外加冤,书中人编改成书戏中做戏”,更增加了作品的真实性。作品重在叙事,人物形象除臧居华、鉴清外,均不甚突出,描写手段也比较单一,缺少变化。对徐公子所用笔墨虽多,写其文武全才,忠勇仗义,命运多舛,飘泊征战,后受封为苗王,如序中所说:“写苗王后妃之恩爱,所以表示乐以酬善”。但作者显然并不熟悉征战与藩邦诸事,故写得并不成功,作者自己也知其“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