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莲梦》题苏庵主人撰,十二回。有得月楼刻本,泉州尚志堂刻 本,春风文艺出版社1984年铅印本。

白氏遗女,自小父母双亡,到泰山涌莲庵作了真如法师的徒弟,取名白莲 岸。十八岁时,想要出山去作一番事业,遂别师下山。路上遇见积年得道的白 猿仙,授她一卷天书《白猿经》,学得了天文地理,战阵用兵等神通法术。恰逢 山东一路,荒旱异常,百姓流离困苦,多染疟疾。白莲岸得到了槐荫堂强盗们 留下的资财,用以赈济灾民。又用真如法师给的灵药,为百姓治病。名声大振, 百姓拥戴,俱称女大师。于是设下规矩,收拾人心,创立白莲教。四方归附人 中,有顺天府人李光祖,有万夫不挡之勇; 南京秀才宋纯学,有谋有略,二人 成了白莲岸的左右手,与官府作对的势头很明显,于是新泰知县将要擒捉。白 莲岸一方面用缓兵之计,赢得了时间,另一方面大力加强自己的力量,用美人 计杀了柳林寨主,收附其部下,以柳林寨为据点,站稳了脚跟。白莲岸并不满 足于此,她又派宋纯学扮作客商,沿途察访收罗天下英雄好汉。将徽州府人程 景道定计赚入山寨。程景道不但侠义过人,枪法极高,而且忠心可鉴,极有谋 略。他分析形势,为莲岸出了三条计策:“一是扶助天下文人,使他做官;二是 交结天下豪杰,为我援救;三是赈济天下穷民,使之归附。”莲岸一一依行。于 是派被她制伏的无赖强思文、杜二郎各处开张店铺,以备不时之需。派李光祖 带人到各地遍访豪杰,四处响应。莲岸自己则带领宋纯学到京都选择文人。至 此,白莲教起义军不仅有了自己巩固的根据地,而且不乏经济基础和响应之众, 白莲岸的英雄事业轰轰烈烈开展起来了。然而,白莲岸毕竟是年轻美貌的女子, 有自己的儿女情怀。她对自己的婚姻是有过仔细考虑的。“若要从众英雄内拣了 一个做丈夫,他便是我的主了。这决不要。我只到各处去寻一个才貌十足的文 人,用他欢耍,不用他理事,有何不可。”基于这种思想,在去京都途中,一遇 才貌双全,落魄凄然的王昌年,她便跌入情网,不能自拔。王昌年,祖居河南 省城,少失双亲,为姨母抚养,并以亲女崔香雪许配。不料姨母谢世姨父崔世 勋奉命进京围剿白莲教起义军。因家中乏人料理,另续焦氏。焦氏欲独占崔家 财产,对崔香雪、王昌年百般排挤虐待。王昌年无奈只好前去寻找投靠姨父崔 世勋,到了陕西,又听说崔世勋全军覆没,不知下落。正在走投无路时,遇见 白莲岸。王昌年的才貌引起她的儿女之情; 王昌年的困难处境激起她的侠义心 肠,于是她的所有雄心壮志,聪明智勇全都用于解救王昌年的难处了。她先安 顿了王昌年,命随行的宋纯学带足盘缠同昌年进京纳监图功名。她自己则去河 南安排昌年的妻子崔香雪,香雪的继母焦氏为了钱财,正欲逼其改嫁,莲岸女 扮男装,以金钱相诱,入赘崔家,阻止了焦氏的恶念。王昌年也高高中了进士, 在刑部做官。但莲岸自己却暴露了身分。适柳林来信,即速归寨。莲岸女扮男 装消息传出,因官府追查柳林女大师一事祸及香雪。香雪被捕入狱,因是钦案, 故押解进京,正遇王昌年审理此案,历尽曲折,真相大白。香雪蒙圣恩释放出 狱,欲回乡成大礼,不期路遇柳林到河北取粮草的兵将,将香雪掠去,押至柳 林大营。其父崔世勋在陕西与李光祖交战,被白莲岸俘获,已在柳营,感激于 白莲岸对女儿女婿的数次解救,做了柳林的统领。大营中,父女相见,悲喜交 集,俱谢女大师深恩,父女二人返回开封。

白莲岸依仗《白猿经》炼成一面宝镜,在一次战斗中,破了无名道人的五 行阵,却被一石闾山中积年修炼的狐狸偷去。这狐狸是闻香教主王森、王好贤 父子的军师,王森得到宝镜大喜过望,在赏玩时,被宝镜中出现的天神打死,害 了自家。

程景道为宝镜事与王森大战,全军覆没,只身冲杀出营,路遇白猿仙,点 拔迷津,从此雄心全消,去白云涧作了全真隐士的徒弟。

白莲岸失了宝镜,又失中军程景道,她所依仗的天书也被白猿仙索回,自 认是天亡之兆,从此以后,“一心只想昌年到来,为固守计,不复再图外事矣。” 然而王昌年、宋纯学为盗案牵连,俱已入狱。莲岸为救王昌年,不听劝说,率 部到京投降,欲求免死牌。但朝廷却下圣旨:“女寇莲岸,着刑部即行枭斩。”亏 得有真如法师给她的一丸红药,才免于身首异处,逃过一场患难。被白猿仙领 至真如法师面前,夜有一梦,梦见她贪恋的情人王昌年竟然忘恩负义,想杀她。 “莲梦醒时方见三生觉路”。遂把雄心消灭,凡心洗净,成为涌莲庵主。王昌年 与香雪成亲后,被推升为山东巡府。宋纯学入赘富户,削籍闲居。李光祖隐居 村野,安居乐业。程景道做了道士。四人一起到涌莲庵叩拜白莲岸,女大师设 斋相待,并且分送礼物以尽情意。以后各家生男育女,宋王两姓结为婚姻。数 十年后,四人再度到涌莲庵拜谢女大师,“有人说女大师已立地成佛。”王昌年、 宋纯学、李光祖与程景道一样遁入空门,远离了万丈红尘。

白莲教,也叫“白莲社”,是混合有佛教、明教、弥勒教等内容的秘密宗教 组织。源于宋代,到元代逐渐流行,至大元年被禁止,但参加者仍不断增加。其 教义崇尚光明,认为光明定能战胜黑暗。元、明、清三代,常为农民利用,作 为组织斗争的工具。苏庵主人所写的白莲教斗争,从内容上看,是清代的事。虽 然作者在第一回自述为明末之事,又在第九回移来一个明代流传的王森的故事, 这些都是为了回避日渐增多的讳忌。

作者苏庵主人的思想是非常矛盾的。他写一场轰轰烈烈的农民运动,却又 从失败的角度去描绘。他对这场运动是抱着同情态度的,却又无可奈何对其失 败唱着低迴的挽歌。关于失败的原因,苏庵主人没能,也不可能从社会的历史 的角度去找寻。白猿仙师在索回天书时,对程景道所说的话很能代表作者的思 想: “当年女大师出山时,我曾传她一卷天书,要她救世安民,不想她出山兴兵 构怨,这还算天数。近闻她思恋一个书生,情欲日深,道行日减……老夫特来 与她讨回天书。”可见白莲岸违背了 “天数”,才导致失败的结局。违背 “天 数”的原因有两条: “情欲日深”和“兴兵构怨”。“情欲日深”当然是指曰莲岸 迷恋王昌年,致使千万人经营多年的事业一旦之间毁于一人之手。作者对此是 谴责的,也是同情的。作为年轻貌美又有权势的白莲岸,迷恋书生王昌年,虽 然她的爱情观不过是“我之爱昌年,就如武则天之爱六郎。”只是想找个寻欢取 乐的人,事实上她为王昌年所付出的已远远超出于此。王昌年与香雪之间的感 情,她也很尊重。那么,她所要求的是什么呢?这在香雪与她分别,感激于她 的搭救时说:“此后必定仍聚一家方好。”她的回答中说得很明白了:“我正为此 意,所以把一片雄心也丢开了。”原来这位女英雄所希求的只是与另一位佳人共 同嫁给王昌年。关于“兴兵构怨”,似乎作者自己也没有明确的概念。书中共描 写了三次战斗。一次是在陕西,李光祖被崔世勋战败,白莲岸亲自出马,活捉 崔世勋,打败官兵; 二次是李光祖为无名道人的迷阵所困,白莲岸派程景道用 宝镜破了迷阵,杀了无名道人; 三次是和王森的战斗,白莲岸失了宝镜和有勇 有谋的程景道,从此走上了下坡路。在这三次战斗中,其中一次是起义军与官 府的斗争,其余两次是起义军派系之间的争斗。“兴兵构怨”,究竟是指哪一方 面,作者态度并不明确。总之是把所有的“兴兵构怨”作为“救世安民”的对 立面加以批判。在当时乱世,不以“兴兵构怨”是否能达到“救世安民”的目 的,作者似乎也没考虑过。他主观希望有一位英雄人物能够“济世安民”,创造 一个太平盛世,但他反对用暴力手段去实现。如何实现这一美好愿望,作者自 己也不甚了了。这一美好愿望最终能否实现,作者自己也持怀疑态度。所以最 后,作者只好把自己塑造的主要人物统统送入佛门,作者思想的局限性在这里 又一次顽固地表现出来了。

作者思想上的矛盾还表现在小说的结尾。整体看,小说写的是一个悲剧。白 莲岸所追求的英雄事业和美好爱情均化为泡影。然而这悲剧结构却有一个大团 圆的收场,无论是主角白莲岸,还是配角程景道、李光祖、宋纯学乃至王昌年, 也不论经受怎样的磨难与痛苦、处于怎样不幸悲惨的境地,最后都是苦尽甘来, 各得其所,各自小团圆之外,作者又安排了一个王、程、李、宋四人一起去涌 莲庵拜谒白莲岸的大团圆的收场。无怪乎鲁迅先生认为:“中国人的心理,是很喜 欢团圆的,所以必至于此。大概人生现实的缺陷,中国人也知道,但不愿意说出 来,因为一说出来,就要发生‘怎样补救这缺点’的问题,或者免不了要烦闷,要改 良,事情就麻烦了。而中国人不大喜欢麻烦和烦闷,现在倘在小说里叙了人生的 缺陷,便要使读者觉着不快。所以凡是历史上不团圆的,在小说上往往给他团圆, 没有报应的,给他报应,互相骗骗。”(《中国小说史略》)苏庵主人设计的这种团圆 的结局,除了上述原因外,更是作者自己矛盾心态的反映。作者“看清了人生缺 陷”,同情农民革命,却又无力挽回其纷纷失败的命运,只能安排一个虚幻的“团 圆”,骗读者也骗自己,实际是“无力可去补苍天”的哀叹。

从小说史的角度看,《归莲梦》是才子佳人小说与历史、神怪相结合阶段的 产物。通篇神人交替,离合无常。值得一提的是塑造人物性格的多元化,露出 中国小说艺术发展的足迹。

文学作品以人为描写中心,小说家所注目的就是人和人的性格。而人物性 格的内部组合是多元的。许多种不同的甚至完全相反的性格因素可以完美合谐 地统一在同一个人身上,而这种统一又呈现出多样性。金圣叹关于 “豪杰必有 奸雄之才,奸雄必有豪杰之气”的看法,就是基于对人性,对人的性格复杂性 的理解。就本篇小说而言,苏庵主人塑造白莲岸这个人物就是并存美恶而不加 讳饰的。不但着力刻画她的智勇,而且不回避她的多情甚至刚愎自用。在小说 前半部叙及她制服强思文、杜二郎,占据柳林寨,与官府周旋等等,均是用计, 初步奠定了一个充满智慧、雄心勃勃的女英雄形象。结识王昌年后,她的柔情 又一发而不可收拾,乃至最后不听劝阻,走上绝路。在事件的发展中,人物性 格也是发展变化的。在不同条件下,人物性格呈现出不同的侧面。作者并不着 力把女主人公写得多么完美高大,但读来真实可信,颇近人情。可惜这种成功 的笔墨太少。占大量篇幅的王昌年与香雪的爱情故事,就落入了“才子佳人”小 说的俗套子中去,“千部共出一套。” ( 《红楼梦》第一回)

文学只有满足人们的审美需要和符合人们的审美趣味,有人爱看,才能存 在。苏庵主人深谙此道,他非常注重情节描写,在推进故事发展过程中,刻意 盘旋。没有看头知尾,一览无余的毛病,充分显示了我国古代小说善于编织故 事的长处。从白莲岸出山到最终归山,中间穿插了王昌年与崔香雪的悲欢离合, 义军战斗的几胜几负,整个故事几经顿挫,把读者引到一个未知的境界。从而 使读者兴趣盎然,赢得了吸引人的艺术魅力。

特定历史环境中的美学风尚,必然要涉及一切文学品类的创作和欣赏,所 以小说也自然而然地熔印上了中国文学传统的胎记: 注重诗美,追求意到而笔 不到, 感觉到而不易用语言概括出来的那种美感力量。 这部小说中, 才子王昌 年和佳人香雪都作了一些诗,有一些还很精致优美。但蹈于熟滥,且表面化,确 实没有上品,连白莲岸极赞为“幽情丽句,一字千金”的四首《秋闺吟》也不 例外,在艺术上价值不大,故不再赘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