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祸
两人正要离开,突然外头刮起一阵旋风,呼啸着从屋顶冲进了庙内,搅得弥天香灰积尘,又逆势从门里吹了出来。
两人闪避不及,被呛了个灰头土脸,两人正拍打身上的尘土,突然,陈砚平发现脚下有一缕黑色的灰迹,他不由一惊,道:“庙里近来有人来过!”丁秀才一怔:“何以知之?”
陈砚平指指脚下的黑灰道:“你看,香炉里的香灰应是灰白色的,而这黑灰是木炭灰,不是香客所留!”
两人随即顺着黑色灰迹进入庙内,果然在神像背后发现了一堆没燃尽的木柴,而木柴堆旁,散落着十几本厚厚的书册。捡起书册拿到光亮处一看,陈砚平不由失声叫道:“天啊,这些全是我那天从上海带来、放在皮箱里的书籍!”
丁秀才探头一看,只见这些书册的封面上分别写着“算学”、“格致”、“国学”、“修身”、“体操”等名目,全是办新学堂的教科书样本!令人惊诧的是,每本书册都被人踹上了污黑的脚印—看来此人对书册恼恨至极!
丁秀才建议道:“陈兄,看来我们推测得不错,凶手就是为了抢夺皮箱而杀害了刘贵。我们不妨回去把这条线索告知张三拍—这下他应该无话可说了吧?”丁秀才建议道。
陈砚平对张知县已经失望透顶,摇了摇头道:“就算姓张的承认刘贵不是李阿大所害,但指望他坐在大堂上,拍拍惊堂木便能使此案水落石出,只怕比登天还难!求人不如求己,还是靠我们自己找出杀人真凶吧。”说着,他拿出一只最新式的西洋打火机,重新引燃木柴堆,“也许,我们会有新的发现——装书的皮箱还没找到呢。”
柴堆燃起,原本幽暗的角落亮了起来,两人虽然仍没找到皮箱,却发现被香火烟雾熏黑的墙壁上有几行新鲜的划痕,上前去仔细一看,竟是一首打油诗:
的的的,全是书本惹的祸,孰令尔把书看作宝?阎王面前莫怨我。问我是何姓,杓子少个柄;问我居何处,五色云中树。尔错我亦错,不如拎箱归,的的的。
读罢诗,陈砚平恍然明白刘贵为啥被害了:那是自己对这些开启民智、承载科学的新学堂教科书珍爱至极,所以那天自己才在古埠叮嘱刘贵管好皮箱时,顺口称之为“无价之宝”,不料一旁的盗贼听到,那贼人误以为皮箱中全是黄金珠宝呢,又探清了刘贵回家的路线,便先行一步来到了青枫渡口。
杀了刘贵、抢走皮箱后,贼人逃到了这座河神庙,燃起这堆木柴,一来烤火驱寒,二来趁便打开皮箱,看看里面到底有多少宝物。当他发现皮箱里全是书册后,懊丧恼怒之余,居然诗兴大发,写下了这首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藏谜诗!
贼人诗中虽有谜面,谜底却极是难揭,尤其是诗头和诗尾的“的的的”更是令人如堕云里雾中,陈砚平和丁秀才回到家中,苦思冥想了好几天,也没弄出个子丑寅卯来。
5。古镇寻凶
转眼间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节,宝庆城中到处搭起彩棚,家家大红灯笼高高挂,户户爆竹声声响,人人欢天喜地,街上游人如织。而陈砚平和丁秀才却无心出游,依旧关在书房中相对犯愁叹气。
“猜灯谜去喽!”书房外传来仆人们相约的喊声。丁秀才听了不由眼一亮:县衙门前的拴马场上,每到元宵节便有不少文人雅士制作新奇谜语,粘贴在精美的彩灯上,供人竞猜,若是有人猜中谜底,则可挑了彩灯就走;若是猜不中,则要丢下几文铜钱,既雅趣,又热闹。丁秀才觉得民间自有猜谜高手,若将贼人诗谜粘贴出去,兴许谜底能揭晓呢!
丁秀才把自己的想法对陈砚平一说,陈砚平连连叫好,于是两人当即写了两张谜面,一张是“杓子少个柄,打一姓”;另一张是“五色云中树,打一地名”。他们把谜面分别粘在了两个彩灯上,叫来一个小厮,塞给他一把铜钱,让他挑了去拴马场。
两个时辰后,只见小厮一蹦一跳地空着双手回来了。
小厮告诉他们,这两个谜面确实难猜,不少人在彩灯前苦思冥想,摇头而去,但终于有一个走村串巷的老郎中猜出了谜底。老郎中说,“杓子少个柄”,就成了捣药的盂,盂者,“于”也,谜底为于姓;至于“五色云”,指的是五彩缤纷的烟云,可看作彩烟,宝庆本地恰巧有座彩烟山,而“树”者,立也,乃是“六一”二字的草书连笔竖写,“六”字的大写为“陆”,如此拐了几个弯,谜底便是彩烟山下的陆一镇!
两人听了,喜不自禁地说:“这下好了,原来贼人就是陆一镇姓于的!”
第二天,两人便带了小厮直奔陆一镇。不曾想到了陆一镇一打听,陆一镇上百户人家几乎都姓于。于姓是大家族,人丁兴旺,大都在沿镇街两旁开有店铺,做着各种各样的生意!望着街道上的如林幌子,听着此伏彼起的叫卖声,两人茫然了:这杀人真凶是哪一个姓于的呢?
两人分头在街上奔波了半天,依然一无所得。陈砚平忍不住捋须长叹,这才感到自己近日因追查凶手而懒于梳理,已是发须拉查了!他踱进了一家剃头铺。剃发匠见了一边招呼一声:“客官请坐”,一边拿过剃刀,在一块硬砂布上“啪啪啪”连蹭几下,为陈砚平剃起胡须来。剃刀锋利,“噌噌”几下便把那乱糟糟的胡子剃了个干净。
剃好了胡须,陈砚平站起身,恰好小厮找了进来。一见有人进入铺子,剃发匠拿起剃刀,在硬纱布上“啪啪啪”。待他看清是个脑门光光的小厮,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老习惯了,一见来人便忍不住蹭剃刀,啪啪啪,啪啪啪—”
陈砚平听了,脑中不由电光石火般地一闪,想起了贼人诗中的“的的的”!于是,他向剃发匠拱拱手,攀谈道:“师傅,你们陆一镇好热闹,听,卖香油的敲起梆子‘帮帮帮’,铁匠打铁‘叮叮当’,耍猴的敲锣‘哐哐哐’,就连小货郎的拨浪鼓都‘咚啷啷’地响个不停,真是各吹各的号,各唱各的调呀!”
剃发匠应声道:“是哩,各样生意都有自己的号音呢!”
陈砚平问“有没有吹‘的的的’号音的?”
“有啊。街东头路南有家卖蒸饺的,也姓于,他家的蒸饺一出笼,为了招徕顾客,便吹起八孔喇叭,的的的,的的的—”
“这倒挺有趣。只不知于家蒸饺店的主人是谁?”陈砚平故作漫不经心地问。
“于慕白。说来这小子倒是我们陆一镇的一大活宝呢!”这下触起了剃发匠的话头,他竟滔滔不绝说起来。
原来,于家蒸饺店已经经营上百年了,颇有名气,几代人虽发不了大财,但由于吃苦肯做,家道堪称小康。于慕白从小聪明伶俐,本来也会像他的祖辈和父辈那样成为一个勤快的蒸饺店店主的,但十几年前陆一镇上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那年,时任知府老爷破天荒地坐着八抬官轿打陆一镇经过,前面的衙役举着旗牌鸣锣开道,后面的兵丁戟剑如林,威风凛凛,百姓们匍匐在地夹道迎接。官轿停在街心,知府老爷召里正问事,平时不可一世的里正跪倒在轿前,浑身抖个不停,被端坐在轿帘里的知府老爷骂了个狗血喷头!
当时只有七八岁的于慕白挤在人缝里,咬着手指头看着知府老爷一行人走过之后,忽然迸出一句:“我长大了也要做知府老爷!”
人们听了都“哄”一声笑了:人们笑他,想当知府老爷岂不是癞蛤蟆要吃天鹅肉?可是在众人的讥笑声中,却有个读过几天书的老头竖起大拇指夸赞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这小哥有志气,只要头悬梁、锥刺股,读好书,就能中秀才、中举人、中进士,当官做老爷!”
于慕白听了,一双大眼瞪得溜圆,回家后便又哭又闹要读书。爹娘被他缠磨不过,只得拿出省吃俭用攒下的钱为他重金聘请塾师。
于慕白读书果然刻苦,三更灯火五更鸡,是镇上起得最早、睡得最晚的人。不曾想光绪三十一年,朝廷取消科举,这犹如晴天霹雳,把于慕白震傻了,十年寒窗,全白费了,连半个秀才也没捞到!他抱头大哭一场后,又“哈哈”狂笑着把一摞摞读过的书全焚烧成灰。
就在这年,他那操劳过度的父母又先后病亡,人们都叹:到底是老于家祖坟上没有冒做官的青烟啊!可于慕白却不死心,他到处打听不通过科举如何做官的门径。
可是打听的结果更使他沮丧:如今做官,不外乎两条路,一是靠后台往上爬;二是花钱买官做,做了官便捞钱,捞足了钱再买更大的官。于家代代白丁,亲戚也都是平头百姓,第一条路自然走不通,而第二条路也不行,家底全让他这些年读书掏空了!没奈何,于慕白只得拾起爹娘扔下的蒸笼,极不情愿地卖起蒸饺来,但他却吃不了做小买卖的那份苦,三天两头关门歇业,眼看于家百年蒸饺店就要倒闭了……
剃发匠说到这儿长叹道:“就是如此,于慕白依旧自命不凡,以读书人自居,平时满口之乎者也,还经常写什么丝(诗)作什么瓷(词),真是个现世宝!要说呐,全怪他读书读浑了脑袋!”
这时陈砚平完全明白了,但不知怎的,他全然没有案件即将水落石出的欣喜,而是心头沉甸甸的。他怎么也没想到,杀人真凶竟是个苦读过诗书的年轻人!
陈砚平和丁秀才来到街东,很快找到了于家蒸饺店,果然见到一个歪戴着元宝帽的年轻人正懒洋洋地做着蒸饺。不用说,他就是于慕白。不一会,蒸饺熟了,于慕白拿起一管竹喇叭,走到店门口“的的的”地吹起来。等他放下喇叭揭起蒸笼时,陈砚平走上前吟道:“的的的,全是书本惹的祸……”
诗没念完,只见于慕白脸色发青,两手一抖,一笼雪白的蒸饺撒落在地!
6。官迷心窍
于慕白被抓进了县衙大堂,没等张三拍拍惊堂木,便一五一十地招了供……
为了尽快弄到钱买个官做,利令智昏,于慕白竟走上了盗窃抢劫的邪路。他常去客来商往的古埠码头行窃。正如陈砚平所推测的一样,那天他在跟踪陈砚平时,误以为那只皮箱中尽是金银珠宝,当即打定了杀人劫财的主意。至于为何要选在青枫渡口杀掉刘贵,是因为他在中午看见酒鬼艄公李阿大喝得大醉,傍晚时分定然酣然入梦!于是,他杀了刘贵又故意留下那把伞,是让李阿大为他背黑锅。当他在河神庙拉开皮箱,发现里面竟全是他最讨厌的书册,不由气恨交加,狠狠踹上几脚。然后他摸出酒灌下肚后,酒兴一来,诗兴大发,写了诗。之后他才拎了皮箱,回到陆一镇。如此,案子才就此了结。
出了正月,一番忙碌,振华学堂终于要开学了。陈砚平邀请丁秀才出席庆典仪式,丁秀才却打起了退堂鼓说:“陈兄,经过于慕白这一案,不知怎的,我觉得读书不一定是好事。你想,若是于慕白不曾读书,何至于走上害人害己的不归路?祸因书起啊!再说了,就算他读书博得了功名,也不过又是一个害民误国的昏官张三拍而已。又比如我,空有一肚皮诗书却只能卖油条,而卖起油条来也卖不过别人,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我……我真担心教别人读书实是误人子弟呢。”
陈砚平听了哈哈大笑道:“丁兄,你怎么又迂腐起来了!我们办的是新学堂,非以往科举私塾可比。科举读书读的是四书五经,为的是学而优则仕;新学堂读的书大多是科学之道、知世之学,教育学生求真求知,学生们走出学堂便能成为治国人才,怎么是误人子弟呢?”
丁秀才似乎有点明白了,他点头道:“如此说来,我就随你去新学堂教书。”但他又嘀咕了一句,“办新学堂是好事儿,但如果穿新鞋走老路,将来仍搞读书做官那一套,只怕还会出于慕白那样的凶犯。”
陈砚平却信心满满地说:“凡事总不能因噎废食。办起新学堂,中华就有新希望!”说着,他拉了丁秀才,迈开大步,向新学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