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中国人
一天,市委书记和副市长要到农场检查工作。场领导非常重视,在哪里听汇报,在哪里看现场,准备走访哪个场工家庭,都一一作了周密的安排,只怕有什么疏漏会让领导不满意。当农场书记汇报到当前镇反运动的进展时,举“三开人物”吴春山为例,讲他如何如何的不老实。市委书记听了,眉头一皱说:“你们把要革命的起义投诚人员和反革命混为一谈,这是违反政策的,要马上停止这种审查。”张副市长说:“要抓住运动的大方向,不能做违反政策的事。你说吴春山是‘三开’人物,他在台湾是被迫当上日本兵,投降后当了国军,以后又起义参加解放军,每一步都清清楚楚,他只是个不拿枪的伙头军。你说他‘三开’那么我更是大大的‘二开’人物,我当过国民党的团长、师长,解放后当上副军长、副市长,比起吴春山来官职要高得多、大得多,现在我不是学习、工作、生活得很好嘛。吴春山是我的老部下,我了解他,他是个好人。”市委书记接着说:“你们不要草木皆兵,不要扩大化,不要再让吴春山这样的好人受委屈,让他赶快上岗工作吧!”农场书记见市领导发了话,马上答应立即落实。
吴春山劫后重生,他觉得共产党实事求是,合情合理,他要加倍努力工作,为农场增光添彩。张副市长后来又专门找吴春山谈过,说春山若在农场干得不开心,他可帮助调整一下他的工作。吴春山说谢谢领导好意,我还是在农场干吧!
上世纪60年代初期,吴春山曾收到过妻子陆秋花的一封平安信,说她和儿子在台湾生活安顺,千盼万盼只盼一家早日团圆。吴春山想尽各种办法,求亲靠友,给妻儿寄过一封信,什么都不说,只在纸上写了八个字:日夜想念,平安是福。
吴春山真正的厄运发生在十年动乱的“文化大革命”中,他不是叛徒、特务、走资派,但“三开人物”的旧事又被重提,大字报一张又一张,大问号一个又一个,被关入牛棚,边劳动边交代。举目无亲的吴春山想到了老领导张副市长,他对农场造反派说:“我是怎样一个人,张副市长很清楚,你们可以去问他。”造反派说:“张副市长已经被打倒了,他自身难保,还能来保你?你不要做梦,‘三开’、‘二开’人物在这次运动中都要扫进历史的垃圾堆,你还是死了这份心吧!”吴春山想不到连副市长都被打倒了,这样的革命他没有经历过,最后结果如何他也搞不清楚,既然张副市长也难逃一劫,吴春山这个他麾下的伙头军还有什么可说的。他苦苦一笑,心想一切听天由命吧!
闹轰轰的“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造反派还是一派掌权,不久,相互间为权力争得不可开交,一派分裂成两派,先打派仗,后搞武斗,连民兵的枪支都抢出来武装自己,打得血肉横飞。到这个时期,吴春山这个“三开人物”再也无人管了,农场里良田无人种,作物无人收,连食堂也关了门,场工都各自开火做饭。吴春山是多年的伙头军,自己烧点吃吃没有什么困难,他当逍遥派,不参加也不支持什么山头、派别,反而过上了一段安稳日子。“醉海鲜”的绝活他已停做多年,此时他悄悄地买来小虾、小蟹,加上白酒、姜葱,关起门来美美地吃过几次。
到了“文化大革命”后期,武斗被解放军制止,两派不能再打派仗,生产在逐渐恢复,大乱得到大治。特别让吴春山高兴的是他听说张副市长复出后官复原职,他觉得希望来了,他再不用没完没了地交代问题,可以为农场员工服务。
张副市长得知吴春山在“文化大革命”中的境遇后,认为把这样一个好人丢在农场里受不白之冤是不公道的。于是他出面协调,将吴春山调到自己身边的工作单位,在市政府机关事务局小食堂当伙头军,下厨为机关干部员工烧饭、做菜。吴春山如鱼得水,心中暗暗感谢老领导的关照。
四、我是中国人
粉碎“四人帮”后,党和政府改革开放的政策深得民心,对台工作也大有新意,一些当年释放的“战犯”回到台湾探亲访友,台湾当局也开放大陆赴台的老兵回大陆探亲。这种良性互动使陆秋花、吴春山盼到了夫妻团圆的机会,陆秋花携子先访大陆,见到了日夜思念的丈夫吴春山,久旱逢甘霖,两人欣喜万分。陆秋花告诉丈夫,当年她回到高雄老家后,先是种田,后开杂货铺,从贫困一步步走向富足。有一年高雄遭受强台风袭击,她不忘乡亲,连续施粥三天,让数千人得到温饱,一个女人有如此义举,当地百姓都对她赞不绝口。以后她用积蓄扩大生意,开了一个超市,生意相当红火。秋花教子有方,把儿子培养成材,儿子台大毕业后在高雄一个计算机研究所工作,成果卓著,现在她期盼春山早日回台湾,共度幸福晚年。对妻子这一要求也是他心中的愿望,于是他当即向有关部门提出要求返回台湾故乡定居。张副市长对他们夫妻的这一愿望,十分支持,出面为吴春山回台之事进行协调。
不久吴春山返台之事得到批准,人民政府考虑到他的特殊情况,还特别批给他一笔丰厚的安家费,吴春山十分感动。在妻子陪同下,他经广州到深圳,转道香港回到台湾。临离大陆时,张副市长对吴春山夫妇说:“我今天还特地把广西北海必明庵主慧心师太也请来了,她是你们的老朋友,与你们有特殊的情义,让她来送你们,给你们一个惊喜。”当久别重逢的春山、秋花与慧心相见时,师太和秋花紧紧拥抱,久久没有分开。
时代在不断进步,吴春山看到家乡高雄的变化也很高兴。他和妻子商量,把人民政府发给他的安家费全部投入超市,扩大营业面积和经营品种,惠及千家万户。
经过春山夫妻几年的打拼,超市生意越来越好,吴家已在当地小有名望。一天,三个日本人登门造访吴家。春山问其来由,为首的野田一郎说:“我是野田的大儿子,是日本广岛人。反对日本再发动战争,要走和平发展的道路。我们几个社团经商量后,为了对当年参加日本战争和生还的日本士兵表示关切之意,在民间筹集到一笔资金,打算用来慰问当年的老兵。经查阅当年日军的花名册,看到吴春山和陆秋花的名字,得知你们二人均还健在,故特地上门慰问。按慰问金发放规定,战死沙场的每人可得慰问金300万日元,由家属领取,至今健在者可得100万日元。你们夫妻都健康在世,所以应得200万日元。希望你们在收款单据上签名领款。”
对这三位突然到访的不速之客,吴春山和陆秋花均感到十分意外。他们一时不明白日本人发慰问金是什么用意,是真的关心还是别有用心,于是吴春山请日方野田先生等先品茶小坐,叫妻子到内房商量。两人经仔细分析,认为日本老兵既是战争的加害者,也是战争的受害者,现在慰问老兵也算是件好事,但这几个日本人把他们两位台湾人当成日本人了,这是绝对不能接受的。当年他们和许多台湾年轻人一样被强征入伍,本来就不愿意,何况他们在日军中是被当作下等公民使唤当炮灰,甚至要献出贞操和生命,绝不是真正的日军士兵,更不是日本人!所以他们回到客厅后,由吴春山向来客介绍了自己的经历和想法,结论只有两句话:“我不是日本兵,我是生活在台湾的中国人!”
野田一郎等人听了很吃惊,说:“给你们慰问金你们竟然不要,太让人意外了。”陆秋花说:“一点也不值得意外,因为我们不是日本兵,更不是日本人。我们是堂堂正正的中国人。”
三位日本人听了这对夫妻的表态,茫茫然呆坐在沙发上,都感到奇怪,天下还有不爱钱的人。秋花给他们续水,补充了一句:“你们如果一定要送钱慰问,还是把钱送给在战场上被日军害死的台湾籍老兵家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