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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动之分析

对于“反动”二字的意义及用法,我很早就感兴趣。记得在四、五年以前,有一次和一位精研国学不问时事的学者谈天。我们谈到某某朋友思想左倾,某某朋友赞成国民党。后来谈到他自己在政治上应属于哪一党派时,他想来想去,忽然大笑道:“我是一个反动派”。接着,他又用一个法文字补一句说,“我是一个reactionaire”。“反动派”不论是什么意义,大概一般人总认为是个坏名词,而这位可尊敬的学者,乃竟以反动派自居,一方面足见他颇有自己嘲笑自己的幽默感,一方面他似乎也觉得“反动”二字多少可以表示他的一些真实态度。因为他研究国学,尽力欣赏并发扬中国固有文化中有永久价值的宝藏,表面上似乎有些复古守旧,意态上也不免厌恶时下流行的主义,轻视时髦翻新的花样。因为我素来敬佩他,所以,“反动”二字从他口里说出来,在我心中便留下一个比较好的印象。

在政府的报纸和政治宣传品中,常常看见骂共产党为反动的话。同时在共产党的报纸和宣传品中,又常常看见骂政府为反动,骂国民党人为反动分子的文字。这种互骂对方为反动的情形,使我感到:(一)“反动”是被滥用来骂人的坏名词,不足重视。(二)反动二字似欠缺确切含意。(三)究竟谁是反动,是非不明。这使我感到困惑,有时甚至于令我隐约觉得,也许双方都有一些反动分子。

自从美国马歇尔特使和司徒雷登大使批评中国政局常常使用“反动分子”一名词后,使我对于“反动”二字有了更深刻的印象。他们似乎把“反动分子”、“顽固分子”或“极端分子”等字认作同义而互用,指责这些分子为阻碍中国进步、妨碍中国和平的主要人物。他们说得那样恳切明白而直爽,几乎使人对于所谓反动分子呼之欲出,可以指认。马歇尔批评中国政局的言论,我这里没有保存着材料,不能确切引证。司徒大使于杜鲁门总统向国会提出援华声明后,曾发表致全中国人民书,里面有这样一段:“问题重点在增进一般平民福利,且使其不受极端反动自私分子与极端激烈分子横暴革命手段之威胁。此二集团均有严密组织,且两者均认为党派与个人利益,远高于贫苦民众之利益”。这里所谓反动分子与激烈分子所指的是谁,自属不言而喻。

试从司徒大使所说的话分析起来,便可看出,极端反动与极端激烈相对立,换言之,亦即极端守旧,不求进步,不求改革的反动分子与极端左倾,用横暴激烈手段以推翻现状的激烈分子相对立。但在这对立的两者之间却存在着共同之点,即(一)两者皆有严密组织;(二)两者皆认为党派与个人利益远高于贫苦民众的利益。反动分子与激烈分子虽遭到并列的指斥,但谁也都知道“反动分子”是一较坏的名词,甚至于比起“激烈分子”来,尤令人难堪的坏名词,动辄以这种坏名词加在爱讲面子的中国政府人士头上,无怪乎政府发言人,于记者招待会上,要公开否认中国政府中有反动分子,并指陈:美国报纸在评论中国时,常以反动一词指称中国政府,乃系“滥用名词”、“荒谬背理”和“赤化宣传”。不过依我们看来,以外交大员指责友邦政府中有反动分子,从外交辞令和惯例礼貌来说,是否妥当,虽成问题,但一个虚怀进步而不过文饰非的政府,总应有自己的反省、接受外国友人衷心诚挚的忠告的雅量。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本文的目的不在于批评政府是否反动,而在于想弄明白反动一词的确切含意。以上这番讨论只不过是初步的引言,引起我们下列几点看法:第一,我总觉得反动与守旧或右倾有别,譬如西洋民主国家的国会里,永远有保守派、右倾分子,这些保守派有时得势,有时失势,但不能谓为反动。又如英国人习于保守,但英国人一般讲来却并不反动。英国保守党为一大政党,人数众多,但没有人说英国的保守党为反动党,保守党员为反动分子。尤其在文化方面,有“怀古之幽情”,赞赏古典文明,保持优良传统的人很多,这种人也不能说是反动分子。在国会里,右倾分子、左倾分子、自由分子,互为消长,互有得失,绝不能专指右倾分子为反动。第二,反动虽多少含有趋于极端的意思,但反动分子绝不同于极端分子,我们虽可以说右倾不反动,但极端右倾便是反动。同样,极端左倾,也可以说是反动。不过,极端的自由主义者,极端爱好和平,极端爱国爱民的人,我们也无法说他们是反动分子。甚至那些始终一贯、数十年如一日的保守分子或革命分子,我们也不能说他们是反动分子。为对于“反动”一词的意义求得正确了解,我还想进一步把政治意义的反动,归还为心理学意义的反动。由讨论政治上所谓反动分子或反动的人,进一步讨论心理学上所谓反动的行为,或反动的态度。同时也就把含有贬斥的坏义的反动,而从心理事实去客观分析其中立的、自然的、无所谓好坏的性质。

就心理事实来说,凡一刺激之来必引起反应或反感。如对外来刺激不起反应或反感,那就是麻木不仁,失其有机体正常的情态。但同一刺激对不同的个人,则可引起多种不同的反应或反感,大约可以分为三种:第一为自然的反应,如恶恶臭,如好好色,一般对外物所起的喜怒哀乐的反应,只要不矫揉造作,出于自然或人之常情,都可叫做自然的反应。第二为合理的顺应。即出于个人理性自主自动自由,予以适当的处理。宋儒所谓“物来而顺应,裁诸吾心而安,揆诸天理而顺”,即是合理顺应的行为。第三为意气的反动。反动既非麻木,亦非自然的反应。它也不合于理性,而乃是基于主观偏激的意气或感情的冲动。自然的反应,每每当下直接,不知有我,亦不自觉其自私。理性的顺应,当然无私心而合义理。惟有意气的反动具有高度的自我意识和个人私利的感觉。所以反动的行为具有主观、自私、偏激、意气用事或感情冲动、不自然、不合理性等诸种特性。因此,就字面说,反动含有凭借感情冲动而倒行逆施的意思,倒是反,行是动,逆是反,施是动。

反动的行为有两方面,一是对内的反动,二是对外来刺激而起的反动。对内的反动或对内在刺激而起的反动,指自己对自己反动,或自己对自己过去的言行取反动态度。反动,顾名思义,是指与刺激相反对的方向行动。譬如,自己过去在极端旧式礼教严肃的道德教训之下陶熔出来,而现在自己情意方面反而极端厌恶礼教、厌恶道德,对于情欲采取极端放任自流的态度。又如一个年轻时极端喜欢哲学的人,而到了某一阶段,他忽变成极端反对哲学,厌恶抽象思想。再如有人由极端右倾因受刺激而变成极端左倾,或由极端左倾因受某种刺激而变成极端右倾,都是我这里所谓对内的反动。自己前后的行为向着极端相反的方向走,自己向着与自己的过去相反的方向行动,就是我这里所谓内在反动,或自我反动。举实际例子来说,康有为早年变法维新,极端激烈,而他晚年复辟复古,又极端顽固守旧,则他晚年的行为便可叫做反动。又假如一个人由极右的法西斯主义信徒转变成极左的共产主义信徒,亦可叫做反动。反之亦然,凡是一个人由此一极端转向另一极端的行为,就叫做反动的行为。但那始终如一,信仰一根本主义,坚持于一极端,而没有中途凭感情意气向另一极端转变,便不能叫做反动。

以上略述我所了解的内在刺激的反动,现请进而讨论外来刺激的反动,亦即自己对他人或对方的行为采取反动的态度。这是指加倍地向着与刺激极端相反的方向发展的行为而言。譬如,就朋友的关系说,由极端的友好变成极端的仇恨,就是反动。而在由友好变仇恨的过程中,起初由于甲做了一件事对不住乙,而乙则怀加倍的忿怒以报复甲,这是乙的反动。而甲复以加倍的忿恨去报复乙,彼此如此不断地激荡,由极端友好而变成极端仇恨,于是两人的行为,都陷于反动。类似这种反动的行为,尤为夫妻反目的主因。譬如,夫在外有了新欢,妻子心怀嫉妒不安的情绪,可说是自然的反应。妻对夫提抗议,或对夫加以劝说,总之用和平合理的方法,使夫放弃新欢,便可说是合理的顺应。假如为妻子者对夫之有新欢不采取合理的顺应之态度,却感情冲动,大哭大闹,引起反感,便是反动。同时为夫者见妻大哭大闹,乃温言相劝,表示歉悔,以求恢复和好,便是合理的顺应。假如夫因妻之哭闹而激怒,对妻加以无理的打骂,这便是反动。假如妻因夫之打骂,或因朋友邻居之劝解而调和,或依法律途径办理离婚手续,这便是合理的顺应。反之,假如妻因夫之打骂而服毒自杀,或杀夫泄忿,亦可说是反动。总之,根据此种事实分析起来,凡由恩到仇,由新到旧,由自由到专制,即凡由此一极端过渡到相反的另一极端,大概都是由于一连串相激相荡的反动行为所构成。反动行为乃双方相激相荡而成,决非单方面所引起,因此每每双方都有不是之处。

再如政府由爱护青年演变为摧残逼害青年,青年由拥护政府转变为反对或反叛政府,亦即我所谓反动。譬如,政府措施有不当处,青年学生用语言文字表示赤忱的反对,是很自然也很合理的反应。政府不因青年之反对,而自我反省,加以晓喻,力求改革,倒反而派特务逮捕学生,殴打学生,施以逼害,这是政府的反动。而青年学生以极少数学生被逮捕被殴打,不采取合理合法的步骤去营救,去保释,去控诉,而乃纠合群众,罢课游行,甚至有打倒政府、推翻政府的秘密企图和越轨行为,这便是由此一方面的反动,激荡起另一方面的反动。学潮之起因,政府之逼害青年,青年之反对政府,大概都是这种反动的行为形成的。

再就国民党与共产党之结成不解的仇恨而演成战乱,其相激相荡,彼此反动的过程,亦不难察出。本来孙中山先生早就说过,“民生主义就是共产主义,又名社会主义。”意在调解国共的斗争,以民生主义去吸收共产主义和社会主义,可以说是顺应经济平等的世界潮流最好的指针,但国民党不认真抗日,又采取迫害抗日爱国青年的措施,则对实行民族主义及民权主义都没有什么贡献,而对民生主义又殊无表现。国民党愈不实行民生主义,共产党愈偏激地要实行共产主义。国民党对于十目所视、十手所指的大地主、官僚资本、豪门资本,始终无意清算,且力加培养保护。而共产党则趋于另一极端,对于农村中的地主、小商人也毫不容情地加以斗争清算。国共关系如此,我们相信,美苏关系之愈趋恶化,亦是此种相激相荡的反动措施政策所促成。

根据上面对于反动的意义的分析,我们似乎最好不要概括地说某人反动或某政府反动。而最好是采取客观而较有分辨的态度说,某人某一行为近于反动,某政府某一措施有些反动。如是或较能促人反省自觉、迁善改过。

惟反省可以制止反动,惟理性的顺应可以代替意气的反动或情感的冲动。反动乃是受刺激而起,乃是被激被荡而起,因而仍只能认作被动。当人有反动行动时,一方面固是反对对方,一方面又在模仿对方。惟基于理性的自由自主自动的行为可以代替被动的反动行为。假如双方互相刺激互相反动下去,必至于同归于尽而后已。假如有一方能先自反省而不反动,自动而不被动,依理想而主动,依理性而顺应,不意气用事感情冲动而反动,则此方便是最后的成功者。

(写于194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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