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将整个魏晋南北朝时期都称作乱世,也许并不过分。汉末的战乱,三国 的纷争,西晋统一不久发生的“八王之乱”,西晋的灭亡与晋室的东迁,接下来 北方十六国的混战,南方东晋王敦、桓玄等人的作乱,北方北齐、北魏、北周等 朝代的一次次更迭带来的斗争,南方宋、齐、梁、陈几个朝代的更迭带来的争斗, 以及梁末的侯景之乱,再加上东晋、南朝的北伐,北朝的南攻,在三百多年里, 几乎没有多少安宁的时候。战乱和分裂,成为这个时期的特征。战争使很多人丧 生,伴随着战乱而来的饥馑、瘟疫以及人口的大规模迁徙,不知又夺走了多少人 的生命。这种在状况在文学作品中可以得到印证,曹操的《蒿里行》说:“白骨 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千里无鸡鸣”说出人烟的 荒凉,“生民百遗一”说出人口的锐减。陶渊明的《归园田居》其四说:“徘徊 丘垄间,依依昔人居。井灶有遗处,桑竹残朽株。借问采薪者,此人皆焉如。薪 者向我言,死没无复馀。”写到整个村庄的灭绝。
魏晋南北朝文学是典型的乱世文学。作家们既要适应战乱,又要适应改朝换 代,一人前后属于两个朝代甚至三个朝代的情况很多见。敏感的作家们在战乱中 最容易感受人生的短促,生命的脆弱,命运的难卜,祸福的无常,以及个人的无 能为力,从而形成文学的悲剧性基调,以及作为悲剧性基调之补偿的放达,后者 往往表现为及时行乐或沉迷声色。
这种悲剧性的基调又因文人的政治处境而带上了政治的色彩。许多文人莫名 其妙地卷入政治斗争而遭到杀戮,如孔融、杨修、祢衡、丁仪、丁M、嵇康、陆 机、陆云、张华、潘岳、石崇、欧阳建、孙拯、嵇绍、牵秀、郭璞、谢混、谢灵 运、范晔、袁淑、鲍照、吴迈远、袁粲、王融、谢I等。还有一些死于西晋末年 的战乱之中,如杜育、挚虞、枣嵩、王浚、刘琨、卢谌等。
在这种情况下,文学创作很自然地形成一些共同的主题,这就是生死主题、 游仙主题、隐逸主题。这些主题往往以药和酒为酵母引发开来,药和酒遂与这个 时期的文学结下了不解之缘。
生死主题主要是感慨人生的短促,死亡的不可避免,关于如何对待生、如何 迎接死的思考。在汉乐府和《古诗十九首》中已有不少感叹生死的诗歌,《薤露》、 《蒿里》之作,以及“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等诗句,可以说是这类主题的 直接源头。魏晋以后生死主题越发普遍了,曹丕的《又与吴质书》很真切地表现 了当时带有普遍性的想法:“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 俱逝,痛何可言!……少壮真当努力,年一过往,何可攀援。古人思秉烛夜游, 良有以也。”他因疾疫造成众多亲故死亡而深感悲痛,由此想到少壮当努力成就 一番事业,又想秉烛夜游及时行乐。生与死是一个带有哲理意味的主题,如果结 合人生的真实体验可以写得有血有肉,如“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 日苦多。”(曹操《短歌行》)“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死去何所道, 托体同山阿。”(陶渊明《拟挽歌辞》)“春草暮兮秋风惊,秋风罢兮春草生。 绮罗毕兮池馆尽,琴瑟灭兮丘垄平。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江淹 《恨赋》)如果陷入纯哲学的议论又会很枯燥,如东晋的玄言诗。对待人生的态 度无非四种:一是提高生命的质量,及时勉励建功立业;二是增加生命的长度, 服食求仙,这要借助药;三是增加生命的密度,及时行乐,这须借助酒。第四种 态度,就是陶渊明所采取的不以生死为念的顺应自然的态度。从陶诗看来,他不 再是一个自叹生命短促的渺小的生灵,他具有与“大化”合一的身份和超越生死 的眼光,因此他的这类诗歌便有了新的面貌。
游仙主题与生死主题关系很密切,主要是想象神仙的世界,表现对那个世界 的向往以及企求长生的愿望。《楚辞》中的《离骚》、《远游》已开了游仙主题 的先河,不过那主要是一种政治的寄托。魏晋以后,游仙主题作为生死主题的补 充,企求长生的意思变得浓厚了。如曹操的《气出唱》、《精列》,曹植的《游 仙》、《升天行》、《仙人篇》,张华的《游仙诗》,何劭的《游仙诗》,已经 构成一个游仙的系列。特别是郭璞的多首《游仙诗》,使游仙主题成为魏晋南北 朝文学中不可忽视的一个主题了。
隐逸主题包括向往和歌咏隐逸生活的作品,也包括招隐诗、反招隐诗,形成 这个时期的一种特殊的文学景观。隐逸思想早在《庄子》书中就体现得很强烈了, 隐逸主题可以追溯到《楚辞》中淮南小山的《招隐士》。汉代张衡的《归田赋》, 可以视为表现这类主题的早期作品。到了魏晋以后,沿袭《招隐士》的作品有左 思和陆机的《招隐诗》、王康琚的《反招隐诗》。沿袭《归田赋》的作品有潘岳 的《闲居赋》。而陶渊明的大量描写隐逸生活和表现隐逸思想的作品,则使这类 主题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所以锺嵘《诗品》说他是“古今隐逸诗人之宗”。至 于其他许多人的作品中,表达隐逸思想的地方就不胜枚举了。隐逸主题的兴起与 魏晋以后士人中希企隐逸之风的兴盛有直接关系,而这种风气又与战乱的社会背 景和玄学的影响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