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葫芦渡
四、亲情两茫茫
老艄公的大名叫陈炊生,原是骨伤科医生。1967年春,“文化大革命”武斗开始升级了,他被单位的造反派“揪”了出来,被戴上了一顶“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造反派在档案里发现他有个中学好友在台湾当官,抄家时又抄出几封他发往台湾被退回的寻找女儿的信,就给他又戴了一顶“反革命特务”的帽子。有一次他遭造反派殴打,口喷鲜血,昏厥过去了。医院说他没法治了,造反总部就把他送到市郊火葬场火化了了事。谁知,陈炊生在火化前的一瞬间苏醒过来。当班的火葬工魏大鲁发现后,用旁边武斗死去的无名尸体替代了他入炉火化。为人正直的魏大鲁很快弄清了“死人”的身份,秘密把他送上船,运回葫芦村老家,由父亲代为照料,并对外声称陈炊生是父亲早年认养的儿子。陈炊生身体康复后,正巧渡口的艄公被上海的亲戚接去养老,孤身一人的他便留在葫芦渡当船工,摇橹点篙,同时无偿为村民行医看病,葫芦村老少都喜欢他。
就这样,陈炊生在省城消失了,他所在的单位已在他的名字上加了个黑框,他成了鬼。
话说到这里,陈炊生不无揶揄地道:“嘿嘿,做鬼也好嘛。”
秋茵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她急切地问:“陈伯伯,难道您没有家眷?您的亲友们都不知道您的近况?”
陈炊生惨然地摇摇头,一声长叹:“我有过家庭,有过好友,可这都是很遥远的事喽……”
陈炊生的父亲是葫芦村的乡间郎中。陈炊生在县中学堂读书时,与同桌冯之为关系处得不错。冯之为出身书香门第,却有侠义风骨。一次,体弱的陈炊生遭同校几个土豪子弟围打,冯之为闻悉后,依仗自己从小练就的拳术,把小霸王们打得一个个趴下,伏首称臣。此后,两人的友谊就更深了。
临近毕业的一天,陈炊生和冯之为在县城河边茶馆喝茶,畅谈各自的未来,茶越喝越淡,书生意气却越谈越浓。陈炊生说:“我爸是郎中,我还是搞我爸的行当吧。穷人度日不易,看不起病,我可以尽自己的力量,减轻他们的疾苦。”
冯之为说:“我嘛,我想从军。当今官家富豪横行霸道,穷人只有受气的分。对付坏蛋们,软的不行,只能来硬的……”
谁知没过几天,冯之为的左腿生了个痈疽,且很快恶化,县里的大小诊所对这种罕见的毒疮毫无办法。陈炊生就把冯之为带到乡下,叫父亲无论如何要治好他的病。陈父冒险上危崖采集草药,用祖传秘方施治,终于药到病情渐解。陈炊生昼夜守在同学身边,喂药汤,端尿壶,情同兄弟。冯之为病愈后投考军校成了职业军人,而陈炊生留在乡里跟着父亲行医。随着时局动荡,兵荒马乱,两位好友慢慢断了联系。
后来双峰山上有了共产党的地下活动,黑溪江岸出现了游击队的足迹,陈炊生参加了革命,从战士、卫生员一直到身任解放军野战医院的骨干。26岁时,他和同部队的护士长俞寒梅结为夫妻,有了个可爱的女儿。女儿周岁大的时候,爱妻在战场牺牲了,女儿随之失踪,不知死活,他也就淡了重建家庭的念头,一直单身。那年,他隐约了解到好友冯之为已成了国军的高级将领,只是无法见上面,也不清楚好友确切的行踪。解放后,他转业到地方工作,在省城一家中医研究院任骨伤科主任,专事救死扶伤。在研究医术之余,陈炊生四处寻觅女儿的下落……
五、银镯各一方
天气渐渐转凉了。
那天,正当秋茵在咀嚼辛酸、追溯童年的时候,陈炊生为一点小事从渡口踅回茅寮,偶然撞见了她手里的东西。陈炊生的眼睛一亮,不由得把秋茵手里的东西拿过来端详起来。这是一只精巧的周岁小孩戴的银镯子,上头系着一只小银铃铛。他拿起手镯使劲摇动,发出一串悦耳的叮铃声。他又审视着那张发黄的照片——一位年轻女子怀抱着一个幼儿,这幼儿的一双手腕上各戴有一只银镯。铃铛声声,牵引出他心头的狂风暴雨。他满脸的胡须抖动起来,急切地问:“秋茵姑娘,这些东西是你的?”
她点头答道:“是的,陈伯伯。”
“另一只小银镯呢?你应该有两只呀!”他盯着她眼睛问。
“我不清楚……您怎么知道我有两只小银镯?”她感到震惊。
“我、我随便问问,一般说来幼儿的手镯是成双的。”老艄公说罢便走出寮门,他听见江岸有人在召唤摆渡。
这些天,陈炊生变得有些忧郁,平时很少说话。这天清晨,他送一位渡客抵达对岸后即返回茅寮,他不停地咳嗽。
“陈伯伯,你病了?”秋茵关切地问。
老艄公摇摇头:“我这么大年纪了,咳嗽是平常的老毛病,没啥!”
当秋茵发现他的干咳好几天都停不下来,终于忍不住要陪他出门求医。陈炊生颤巍巍地挡住她:“你什么地方都别去!”
秋茵恳求他:“您的病不能拖,要不我去请医生。”
他淡笑着说:“秋茵,我的身体没事的,我本人就是医生嘛。”
秋茵听他这么解释,也就暂且放下心。只是到了半夜里,她被一阵痛苦的长叹短吁搅醒了。她惊讶极了,趿着鞋,撑着灯,走到老艄公的床前。只见艄公闭着眼睛,发出轻微的鼾声,泪水顺着枯松皮般的腮边流淌,连胡须上都沾满了。
陈炊生此时并没有睡去,他的心里正在翻江倒海。那天,当他看到那只系有铃铛的银手镯和那张发黄的照片,他的心为之震撼,他想起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冯秋茵忍不住问:“陈伯伯,您为何伤心啊?”
陈炊生披衣坐起,说:“秋茵啊,我告诉你呀,我有过一个闺女,要是她还活着的话,也该像你这么大喽……”
1948年春季,陈炊生所在的那个野战医院——就在此地双峰山下——被国民党第三军19师包围了。陈炊生带领警卫排战士护送伤员突围,护士长俞寒梅,就是秋茵的生母,奉命留守掩护。战斗激烈极了,敌军伤亡很重,医院驻地也变成废墟,到处是炭树、断垣、弹坑。等到主力部队赶到,留守的战士们已全部阵亡。陈炊生找到了已经牺牲的爱妻俞寒梅,却找寻不到亲爱的女儿。听乡亲们说,那时,几个国民党士兵曾从火堆里救出一个小孩,后被一个军官抱走了。陈炊生只知道接火的部队是19师,师长是自己的同学冯之为。当年敌我生死恶斗,他怎敢出面寻找冯之为追讨自己的女儿呢?一直到解放后,陈炊生还是四处查询,但一直没有结果。
原来,那天山脚下的火还在燃烧,岔路那头驶来一辆吉普,一个军官从车里跳下来,在士兵的护卫下来到渡口,他就是师长冯之为。他蹙着眉问副官:“那边起火的房舍好像有婴儿哭声,怎么回事?”
副官回答:“师座,您的听觉真好,那边原本是共军的战地医院。听这哭声,好像是个婴儿。”
冯之为叱责道:“还愣着干吗?快去救人!”
几个士兵就冲进冒着烟火的房舍里,不一会儿,从里面抱出一个婴儿。“报告长官,那里的人都没命了,只剩下这个小东西了。”怀抱婴儿的士兵说。
冯之为抱过婴儿,瞄了瞄说:“噢,还是个女孩。”
副官说:“这小东西八成是共党的崽子,弄死算了。”
冯之为冷冷地盯了副官一眼,嗔道:“还是个婴儿呀,她是无辜的。”这个副官无法揣摩上司的心思,不知所措。话说回头,冯之为少年时抱着救国的理想投笔从戎,虽说他身经百战,一路晋升,却看不到世道清明、百姓福祉。婚后,妻子又迟迟没有身孕,不免常生嗟叹。也许是人到中年,求子心切,他一见到这个女婴就心生爱怜。他决定把女婴带回营地,交给妻子收养,妻子自然十分高兴。他给这个女婴取名为冯秋茵,一有空闲就和她逗乐,对她百般宠爱,视为己出。由于战事连连,行伍之中多有不测,有一天,冯之为摘下女儿手腕上的一只系有铃铛的小手镯,藏在胸袋里……
第二年夏季,国民党军在南线战役吃了败仗,溃退途中,他接到上峰的命令,立即率残部撤离大陆到了台湾岛,他还不及和妻女话别,便从此断了回乡路。赴台不久他脱离军界从商,冯之为开始打探留在大陆的妻女消息,风闻发妻在小学教书,女儿秋茵仍在她身边,别的就不清楚了。他也曾设法和同学好友陈炊生联系,每每无果而终。他只能在梦里和海峡那边的妻女、旧友相聚。有一年,他转道香港试着向发妻和旧友邮寄春节贺卡,皆因原址不详被一一退了回来。这个无奈于政治原因而离乡背井的男子,一年年让乡思愁白了头。他一直到死,都不知道女儿是谁人的亲骨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