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故事发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
天空阴沉,布满了铁块般的乌云。一场暴风雨即将降临!
肖家庄的老表们被这老天爷的突然翻脸惊骇了,家家户户呼儿唤女,关门闭窗,防备暴风雨的突然袭击。
唯有村口肖坤秀老师家的那位七十多岁的老母亲,还将那佝偻的身子依在大门口,一双呆滞的目光投向远处,仿佛定了格似的。
她名叫金秀媛,只是打今年春上病了一场后,身子便垮了下来。尤其是前不久,她竟还拄起了拐棍走路,有时还丢魂失魄似的喃喃自语。好几次,儿子和媳妇都感到很奇怪,问她:“娘,你究竟有啥心思?干脆明说了吧!”她仿佛从深思中惊醒过来,急忙掩饰道:“没……没啥……”
“没啥?没啥干吗经常自言自语?人家还以为你是神经病哩!”媳妇生气地抢白道。
“娘,如今咱家吃穿不愁,快活无忧,你究竟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尽管说出来,我一定照办的!”儿子劝慰母亲宽心。
“满意!满意!”秀媛连连点着头,可嘴角边掠过一丝苦笑。
这以后,她还是积习未改,照样经常流露出那副丢魂失魄,忧心忡忡的样子。而且,这种病态日趋严重。
“娘,你又发神经病了!”媳妇从外面闯进来,将婆婆拉过一旁,气呼呼地又数落开:“你怎么总是这个样子?外人见了还以为我这做媳妇的虐待了你哩!”
“魂!魂!”秀媛猛地打了个哆嗦,似乎逐渐清醒过来,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然后拄着拐棍朝屋里走去,但嘴里依然在喃喃自语着:“魂!魂……魂儿……也会……回来的……是吗?”
媳妇望着婆婆神经质的模样,从脖子间升起一股冷气,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
晚上,肖坤秀从学校回家来了。刚进门,他婆娘便把刚才婆婆“掉魂”的事叙说了一遍,并提议要不要送去神经病院检查一下。
肖坤秀解释说,人到晚年经常会产生一种变态心理,不必大惊小怪,以免惹人笑话。
话虽然这么说,但肖坤秀仅仅是为了打消妻子的顾虑,让她不必担惊受怕。而自己心里却同样感到焦灼不安。知母莫若子,他觉察到母亲确实有难言之隐,但就是无法打开这把“锈锁”。
记得前几天,母亲突然莫名其妙地向他提出这么一个问题:“坤秀,你知道自己这名字的含义吗?”
坤秀愣怔了片刻,晓得母亲又发神经了,但为了安抚她老人家,便笑着解释道:“坤,乾坤是也;秀,秀丽端庄。合起来就是乾坤秀丽,前程辉煌灿烂!难为取这名字用心良苦啊!”
他本以为这番咬文嚼字,定能够博得母亲的欢心。岂料,老母亲连连摇头,干笑数声,却并不作答。
儿子自然惊愕万分,欲待追问,老母又闭口缄默了。任你百般发问,再也撬不开她的嘴巴。真是气死人!
翌日,肖坤秀吃过早饭正要返回学校上课,妻子跑来告诉他,老娘病了,卧床不起。坤秀急忙跨进母亲的房间问安。
一夜工夫,老人家又变了个样子,脸色更加蜡黄,双目暗淡无光,蓬头散发,气喘吁吁,仿佛大病缠身。
“娘,您怎么啦?我送您上医院去!”儿子见状惊慌失措地嚷起来。
然而,出乎意外,老人平静地摇了摇头:“不……不用……我……不会……去的……这么快……我还要……等……等……一个……人……人……”
“等谁?”儿子的心头一颤,难道说这就是埋藏在母亲心头的秘密?
老人仿佛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又闭口沉默起来。似乎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才像下定了决心似的,她抬起眼皮望了站在床前的儿子两眼,缓缓吩咐道:“坤秀……今天……莫要……上学校……我……有话……要和你……讲……讲……清楚……”
儿子急忙点着头:“行,我这就让你媳妇替我上学校请假去!”
母亲挥了挥手,示意媳妇即刻就上学校去。
坤秀的妻子自然晓得婆婆有什么事要瞒着她告诉丈夫,心中不免生气,但碍着男人的面子不便发作,只得悻悻退出房间。
母亲见媳妇走了,似乎还不放心,又朝儿子使了个眼色,往外面努了努嘴巴,意思防止媳妇躲在房外偷听哩!
坤秀见母亲这副神秘的样子,不免又好气又好笑。但为了尊重起见,他还是探身往外面张望了两眼,然后扭过头来:“娘,现在就剩下我们娘儿俩了,有话就直说吧!”
母亲点了点头,刚要张口,忍不住又是一阵剧烈地咳嗽。缓了片刻,她说:“坤……坤秀……你……知道……你父亲……到底……在哪……哪儿吗?”
“啊!”坤秀大吃一惊,脸色突变,“娘,你莫不是病得稀里糊涂了,怎么尽说些胡话?”
母亲庄重地摇了摇头,仿佛下定决心要把心中的秘密敞开,又毫不犹豫地继续吐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孩子……这事我瞒了……五十四年了……可不能……再让我……带进……棺材里去啊……”
“娘,你这话究竟是啥意思?我不是刚生下来不久就没爹了吗?”儿子大惑不解。
“不……死去的……不是……”母亲艰难地喘了口气,才一字一顿地又吐出了几个字,“你亲爹——也许——还——活着!”
“啊!”犹如头顶响了颗炸弹,又把儿子震懵了。
“五十四年了,可还像发生在昨天一样!”母亲长叹一声,终于断断续续地讲出了那桩往事。
二
湘、赣边界的罗霄山脉南段有一座青龙寨。这百来户、数百山民的寨子,同样逃不脱官绅的压榨,兵匪的骚扰,苛捐杂税的盘剥。就像此间流传的民谣所形容的那样:“穷人头上两把刀,刀刀见血吃不消。租子重来利息恶,骨头熬出四两膏!”贫苦的山民累尽牛马力,长年奔波不停,到头来依然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日子过得好不艰难!
也许真个应了这句俗话:深山有好水,平地有好花。尽管此间寨贫人穷,可也许是与这山里的水土有关,青龙寨的妹子却一个个长得水灵灵的,如花似玉,秀色风韵天然。山外人见了,谁不啧啧赞叹!于是,人贩子便纷纷打起了她们的主意……
由于贫困的逼迫,青龙寨的妹子们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而她们的父亲也为了女儿的幸福,轻易上了人贩子的当。结果,这些被骗出山外的妹子,有的被迫成了达官贵人的小妾或丫头,有的被卖进妓院陷入火坑……
且说,青龙寨有位金猎户,有手好枪法。天上飞的,地下蹿的,只要撞上了他这杆猎枪,就别想逃脱。长年累月,他就在这山里靠打猎为生,养家糊口。
金猎户有个18岁的闺女,名叫秀媛。
秀媛才貌出众,就像一朵盛开的鲜花,引来无数采花的蜜蜂。那些说嘴媒人三天一趟,五天一跑,几乎踏破了金猎户家的门槛,要为秀媛说婆家。
岂料,秀媛早已暗中私定了终身。她已和邻近罗家寨的那位叫罗坤生的后生子十分要好,两人早已海誓山盟,生死不渝!
又谁知,自古穷人道路多坎坷,红颜女子多命薄!就在这对情人准备成亲拜堂的前夕,霹雳一声大祸天降,一支路过罗家寨的国民党部队,硬将寨子里的青年后生抓住当了挑夫。身强力壮的罗坤生同样不能幸免!这一去,想不到竟是数月无音讯。次年春上,金猎户在深山老林中打猎,失足跌落悬崖,送了性命。秀媛母女俩只晓得抱头痛哭,悲痛欲绝。刚刚将父亲安葬完毕,秀媛的母亲又卧病在床,诊治无效,一周之内竟然也随同丈夫奔赴了黄泉!
秀媛为料理亲人的丧事,求爷爷,告奶奶,四处告贷,拉下了一屁股债。这边丧事刚办完,债主便逼上了门。可怜这黄花嫩女苦苦哀求无望。其实,人家早就打上了这位小美人的主意,只不过是借机设下圈套,让这不谙世事的妹子自投了罗网。这样一个弱女子,最后被迫无奈,让一位人贩子买下,卖身还债后,远离了家乡。
一个月以后,罗坤生从那支部队里逃脱回寨了。一听说情人秀媛已被人贩子买走了,他急得就像一头受了伤的豹子,嗥叫着,暴跳着,说是寻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回自己的情人!
数月来,罗坤生跋山涉水,栉风沐雨,跑遍了邻近两省数县,访遍了不少村寨,一直没有打听到心上人的消息。
皇天不负有心人。这天黄昏,罗坤生刚刚在靠山傍水的肖家落脚,无意中听得路人扯起了闲话,说是庄里的财主肖万贯新近花钱买了个年轻漂亮的小老婆。这小娘儿一直不让老色鬼近身,寻死觅活。肖万贯气得就像猴子啃了块姜,吃了,怕辣;扔了,可惜!正在左右为难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