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牵梦萦生死恨
肖万贯还在病危之际,那八位母夜叉便开始算计老家伙的这笔家产了。如今肖万贯一倒地,她们大打出手,抢夺财产了。
按理,既然肖万贯如今有了后嗣,所有的财产都应继承在后人的名下,其他亲属只能分得一点残羹。可是,出乎意料之外,在料理完毕肖万贯的后事后,金秀媛向肖家的族中人只提出一个极低的条件:给他们母子俩一座小庄院,再拨20亩良田,一个奶妈,一个长工,以后独立生活,再也不求外人。
这真是再简单不过的要求,不独那八位财欲熏心的母夜叉全给惊呆了,就连族中人也给弄得目瞪口呆,天下竟有这等不爱财的蠢婆子,可叹,可悲!他们毫不犹豫地满足了她的要求。将后庄的那几间房屋的小庄院,并后山的那片良田,还有一个奶妈,一个长工全划分到了她的名下。当然,这个长工自然是她指定的罗坤生了。
现在,从内心来说,金秀媛应当是心满意足了。老家伙一死,正好遂了她的心愿;如今又单家独户,情人就在身边,尽管表面上仍是主仆关系,但骨子里是一家人。能够安享天伦之乐,乃是人生最大的幸福!
从此,他们便开始了新的生活。秀媛和奶妈在家烧饭带孩子,坤生成天在田地里忙活路。日出而作,日落而歇。到了晚间,奶妈带着孩子睡一屋,秀媛则和情人睡在另一屋。日长月久,奶妈察觉到了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何况女主人对她十分体贴,岂能去说坏话。而庄里人也正因为他们中间插了这么一个奶妈,所以很少有人怀疑他们会有苟且之事。
好几次,坤生提出要将他们夫妻俩的事索性公开了。可是,秀媛却提出,为了孩子的成长,还须耐心等待几年。因为如果真相一旦戳穿,且不说两人的名誉都要受损,而且肖家定会抽回田庄财产;弄不好,一家三口都有性命之忧!若是逃出肖家庄,重新成家立业吧,眼见得到处疮痍满目,饿殍遍地,哪有穷人的活路?
坤生只得依了秀媛的主意,继续如此蒙蔽外人。可是,想不到这一蒙蔽就是15年。他们的孩子肖坤秀已经由牙牙学语长成了一个聪敏俊秀的少年,并且在县城念中学。
就在这一年,肖坤秀被征兵了。本来他还未到当兵的年龄,可据说是前方吃紧,兵员缺损,顾不得条条框框了。
金秀媛听到这一消息,急得几乎昏厥过去。就这么一个视如掌上明珠的儿子,若是上了前线,定是凶多吉少!她哭得死去活来,束手无策。罗坤生则一直耷拉着脑壳,鼻孔里“呼哧”、“呼哧”了半天,最后,猛地吼出了一声:“让我顶了他!”
“你顶坤秀伢子当兵?”妻子又大吃一惊。
“唔!”丈夫咬着牙根点了点头。
就这样,罗坤生顶替当了兵。谁想这一走,竟然就像泥牛入海,杳无音讯了。
四
肖坤秀做梦也没想到,老母竟会在病中向他引出这么一段隐藏了54年的身世,他不禁感到浑身战栗起来了。难道说,这是老母病糊涂了故意编造出来的一个传奇故事?不,她讲得有鼻子,有眼睛,毫无矫揉造作之感;况且又是病魔缠身,讲一段便要喘一口气,好不容易才讲完,怎会如此欺骗自己的儿子?古话说,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仁慈的母亲从来没有向自己的儿子说过假话啊,难道病危之际还会留下一段谎言么?不!决不会的!
母亲似乎又看出了儿子的困惑之处,于是又抖抖索索地从身边掏出一块十分陈旧的丝绢手帕,递给儿子,断断续续地又作了一番补充:“这是……你爹临走的……那个晚上……我……绣下的……一块……龙凤帕……还绣了……两个字……要他……带走了……一块……作为……日后……相认……的……信物……”
坤秀颤抖着双手,打开这丝绢一看,果然上面绣着一条腾云驾雾的龙,绢角还绣着一个“坤”字。毫无疑问,父亲身边收藏的必然是“凤”帕了,上面必然也有个“秀”字。坤秀的名字原来源出如此,他不禁激动得热泪夺眶而出……
母亲见儿子相信了自己的话,继续说下去:“我原想……生前……再见上……他一面……恐怕……等……等不及了……”
“娘,你究竟知道爹的下落不?”儿子迫不及待地问道。
母亲的嘴角边又掠过一丝苦笑:“大概是……1954年……他……来过……一次信……你不是……责怪我……要断了……这海外……关系……”
“啊!”儿子的心口像猛然被人戳了一刀。这桩往事他怎能忘掉呢?那年头正在搞镇反、肃反运动。一天,邮递员给他家送来了一封海外来信。毫无疑问,这一定是那位代替他从军,后来又随着溃败的军队亡命海外的长工的来信了。母亲很想了解信中的内容,可儿子担心这海外关系会给自己带来麻烦,于是,他用严厉的目光阻止了母亲,并当着邮递员的面退还了那封信,板起面孔道:“这不是我家的信!你送错了!”邮递员惊愕万分地辩解着:“这上面的地址、姓名都没错嘛!”肖坤秀冷笑一声:“天地这么大,同名同姓同地址的多着哩!”邮递员只得怏怏地收回这封信,转身走了。
这桩事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如今母亲一提起来,儿子自然同样记得清楚。唉,要是当时收下了这封信多好!父亲的下落也许早就打听清楚了,两位老人也许生前还有团聚的希望。可今天……
尽管如此渺茫,但坤秀还是不住地安慰老母:“娘,尽管放心,爹会回来的,我们还能团聚在一块!”
母亲大概气力用尽了,又开始呻吟,哼出了几声:“听……听说……台湾……那边……回来了……人,……去……向他们……探个……讯息……”
儿子急忙点着头,又冲了一杯麦乳精递过去:“娘,你先歇着,我这就去打听。”
母亲欣慰地露出了一丝笑意,挥挥手,表示儿子可以出去了。
坤秀刚迈出老娘的房间,只见自己的妻子正躲在一旁抹眼泪。不用说,她早已将房里母子俩的对话全部探听清楚了。丈夫长叹一声,还用得着保密吗?这是历史遗留下来的一幕悲剧,应当公之于众啊!
第二天,老母的病情又加重了,她不仅饮食难进,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呼吸显得急促。请来的医生替她按了脉,听了心房,然后直截了当地告诉肖坤秀,老人家已经难以挽救了,不必服药,准备料理后事吧!
肖坤秀两口子自然感到十分悲痛,急忙又召回在外地工作的一双儿女。全家人围在病榻前,与垂危中的老人悲哀地诀别。
金秀媛一直沉浸在昏迷的状态中,嘴里不时断断续续地发出呓语:“坤……坤生……你……会……回来……吗……就是……能见上……一面……我……也会……含笑……九泉……”
当天晚上,老人家终于怨恨悠悠地撒手而别。临终,她一只手仍按在自己的心口,仿佛满肚子的心里话还没有完全吐尽……
五
“海峡之声广播电台,现在向台湾同胞广播××省××县××乡肖家庄的教师肖坤秀撰写的寻人启事——《亲人啊,您在哪里?》……”
当肖坤秀从收音机里听完自己蘸着泪水亲笔挥就的这篇寻人稿件以后,他的心潮又禁不住澎湃起伏,泪水再次模糊了双眼。
对罗坤生代替自己从军时,尽管那时肖坤秀还只有十五六岁,可同样也意识到这是决定自己的前途命运,乃至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一旦上了火线,子弹是不长眼睛的!母亲为他哭得双眼红肿,茶饭难咽。而就在这时,家中的这位长工却义无反顾,挺身而出,愿意顶替他的名字去从军。肖坤秀就像绝处逢生,真正打心眼里感激这位恩人。
就在这位长工离开他们的前一天晚上,母亲和他关上房门,在屋里叙了整整一夜,不时传出母亲嘤嘤的哭泣声,和那长工像牛一样的沉重喘息声,仿佛在举行一场生死诀别的仪式。第二天,母亲又让儿子跪在这位恩人的面前磕了三个头,双方才洒泪而别。
长工一走,母亲竟像掉了魂似的,成天在思念着他,嘴里不住地叨念着他,以至于经常失态。这种深沉的怀念一直延续到儿子成了婚,又添了儿女以后,仿佛才逐渐减弱下来。
母亲为什么会对自家的这位长工如此一往情深呢?难道仅仅是出于感恩戴德的关系?不,他们平日的关系就非同一般啊!要不,他会代替自己从军吗?随着自己年岁的增长,他总算悟出了两个字眼:暧昧。用乡里人的俗话说就叫“私通”。他自然为之感到羞愧,感到恼火了!然而,自古以来,天要下雨,娘要偷人,似乎晚辈人是干涉不得的!好在如今他走了,总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做儿子的自然感到暗自庆幸!
五十年代初期,罗坤生从海外寄回了一封信。肖坤秀一则迫于当时的政治形势咄咄逼人;二则为了斩断母亲的情丝,所以毅然退还了这封信。后来,他又收到过几封类似的信件,总是瞒着母亲,批上“查无此人”的字样,照样退还给邮局。以后,便再也没来信了。
肖坤秀自以为这种做法很明智,岂料,竟给自己和母亲铸成了终身大错!直到今天,他才明白自己干了一桩傻事!当然,其中也有父亲的过错,因为就在离别的前夜,母亲曾经提出来要将真情告诉给儿子,可是他阻止了,说是等他退伍回来以后,条件成熟了再说。